「父亲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主题」 白先勇专访三

图文影/镜周刊

「对了,您刚刚说2000年经历一场大病,没讲完…」场子冷了,只得把话题兜回来,访谈最初,他提及自己心肌梗塞的往事被打岔了,不妨从这里重新开始。「很有意思,这个故事,我家里后花园有一盆茶花,种子从云南来的,叫做佛茶,花跟莲花一样大,花是1998年种的,过1、2年,飙起来了,泥土不够了,2000年夏天,我午觉醒来,看车房有一袋泥,想到要加土,把泥土一搬,欸,发作了,心紧得不得了,躺下来,没事了,去看急诊,我父亲心肌梗塞走的嘛,医生见状转诊心脏科,做心血管检查,左冠状动脉,阻塞99%,只得紧急开刀,命悬一线呐。发病前的1个月我去京都33间堂,里面供着800尊观音,我本来对观音就很亲,我上香,忍不住掉泪,那种掉泪就是一种受了菩萨护佑,后来想想菩萨留我在世上,可能还要我做什么事。」

2000年后,他让昆曲还魂,替父亲作传,也帮曹瑞原把《孽子》改编电视剧,「男孩子之间的情感拍成电视,要让每个人都能接受,不能曲高和寡,又不能粗俗不好看,这个不好弄,真的不好弄。」小说1977年在《现代文学》连载,问若青春鸟们活在今时今日,想对他们说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身体发肤,是上天,同时也是父母给我们的,应该珍惜。外界对同志的歧视不要让它内化,别忘了,大家都是人,人生而平等,但我很高兴,大家都站出来,勇敢做自己。」

既是欢喜当下的青春鸟勇敢做自己,何以小说中的少年们彼此不做爱,只和年纪大的男人发生关系?「肉体是人的现实,小说家写肉体也写不过《金瓶梅》,但肉体写穿了,也不过这样,有些故事可能需要,但《孽子》主题不在那里,它的主题是父亲,处理各式各样的父子关系…」

父亲,父亲,始终是父亲。《台北人》压轴是〈国葬〉,写大将军丧礼;《孽子》最终一个章节,孽子们替傅老爷子送终;《父亲与民国》最后一张照片,他撑着伞在雨中祭父,「父亲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主题。」他说。「你没有让爸爸失望吧?」「我想他对我很器重。」「爸爸知道你的事吗?」「他知道,知道就不谈啦。我们家没有像我小说里面写的那个样子,父亲拿着枪要你滚出家门。」知道,却不说破,所谓人情世故。

性向这件事,他在香港受访坦承不讳,大家也就不追问了。别人这样待他,他也这样待人,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蒋晓云《民国素人志》等于把《台北人》的故事重写一遍,她没指名道姓,但好事的人从线索推敲,不免把尹雪艳连接到张忠谋老婆张淑芬的妈妈去,拿这个事问他,「我觉得文学家下笔可能要留几分慈悲。」他笑笑着,便没有往下说。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树犹如此》悼念王国祥,不称男友伴侣情人,仅仅说是挚友。若非怕父亲失望,是否那感情太真挚,真挚到无法用世间任何一种寻常关系去定义?「那是一段很深的情感。」这一次,他不加思索地回答了。

小说里的孽子被赶出家门,而他呢,家在那里呢?「桂林是我原来的地方,台北感情很深,好多亲友在这里,美国住了几十年,有一定的attachment(连结),家在那里呢?文化才是我的家。」深谙人情世故的作家说自己家住《红楼梦》《牡丹亭》,回答得体又漂亮,谁都不得罪。然而故乡便是父母埋骨处,《姹紫嫣红开遍:白先勇纪录片的总制作人林文琪说,一次他们在白崇禧墓园取景,白先勇指着家族墓园一角落告诉她说以后就埋在这里。

作家身后事看得洒脱,但人生待办事项还很多,父亲传记还有一部要弄,《纽约客》也未写完,他面色红润,愈说愈起劲。看了一下手机,午后5点。作家日日过午起床,对他而言一天正要开始。他说睡眠品质不好,日夜颠倒,看书听音乐,电影也看,深更半夜才睡。问他最近看了什么?他说《琅琊榜》,我啊了一声,追问不会《甄嬛传》也看吧红学大师笑呵呵地说道:「看啊,亏编剧想得出来,他们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一个人的夜晚,受观音菩萨护佑的人也念经吗?「念啊,念《心经》、念《普门品》,让自己心定。」我又啊一声:「你还会觉得心猿意马吗?」我没想会在这样一个花开富贵的南极仙翁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会啊,怎么不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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