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悲伤有颜色
东南亚部分国家疫情再起。(图/美联社)
为防堵新冠肺炎疫情扩散,大马尼拉地区二度封城,让菲律宾经济复苏之路更加坎坷难行。(图/路透)
S跟我决定关掉电视,不让那些来自国内新闻媒体刻意添加柴火的疫情胶着困扰我们。实在也是无能为力,只好埋首文字,相信「书卷多情似故人」,然而,胸次间却是满满的烟尘。S花很长时间站落地窗前,凝望晦重的夜色,颀长身影落笔处是长长的叹息。我咬咬牙,潜入厨房,打开冰箱,整颗头探进去搜罗甜食,栗子慕斯,内馅填入熔岩松软栗丁、蜜芋泥和酥菠罗,吃半盒,半盒偷偷塞回冷藏,心满意足哈口气,觉得苦中作乐,也是乐。
同样处于高风险时局,出外人的日常较之原先的孤寂、苦涩,更要具备游方之外者的超然。责难与抱怨仅限于有人在乎的情境中,就像小小孩,草地上一个磕碰,如若父母在场,没怎样也要赶紧痛哭流涕,犹如安东尼.霍普金斯在电影《父亲》里无助地哭喊,吵着要妈咪,撒娇的成份居高;若发现左右无人,即使擦破皮了也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玩耍,十分乖巧地勇敢着。
大马尼拉的GCQ(general community quarantine 一般社区检疫)来到第二年,百姓麻痹地将惊惧的浪涛过成了幽静湖面,将日子活成一首圣诞节的诗歌:「流泪撒种必欢呼收割,相信就能蒙福,……」我脑海莫名出现川端康成在《雪国》里简单的两句话:「一切的生物在悲哀中彼此亲近,甚至达到一种欢喜。」记得小时候,每逢中元节,我们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就筹钱轮流一户人家杀猪公,为庆祝没灾、少病、稻谷大丰收,有时遇黄道吉日甚至没啥理由地做闹热,抛开俗世愁烦尽情吃喝一顿。每年,我们也还是一样穷。证明心灵比肉体更需要抚慰。
每日我从梦境中醒来,陡见窗外晨曦斑烂,以为迎来新的一天,其实是始终过不去的昨日,到不了的明日。像一条漫长海岸线,以为已经渡越湍流,新一波疫浪兜头打下来,又回到了原点,整个人,晕眩未止,还在晃。菲国官方处理染疫者采取两种特定模式,其一,自费叫救护车,自费送医。其二、自主隔离十四天,自求多福与自行处理。我们台商未雨绸缪,防疫物资备起来!普拿疼、伏冒、清冠一号、维他命从A数到K。
江湖走跳,你不坚韧,没有人能替你刚强。
年初从台湾带了六盒口罩,S又在本地购买三盒,加总四百五十片,小山一座,够我们偏安八个月,到那时总该解封了吧?五月,台湾疫情爆发,「朝不保夕」这句成语陡然从深海处游浮出水面,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死命纠缠,比鬼针草更可恨。儿时陪父亲上山种生姜,崎岖山路,那些埋伏丛树林内繖形散开的黑色瘦果鬼针草密布,一不小心裤子、衣摆沾满倒勾刺,挥之不去,我爸忿忿啐一句「肖查某」,拿它无可奈何。但它毕竟有形有体好对付。
周末来做粉条,S提议。绿豆粉条甜品是我公公的夏日养生汤,冰冰凉凉十分消暑。这里买不到妳爱吃的油炸豆包,我们去SM Auru时顺便买中华豆浆,礼拜天上网找个食谱来试试看。太耗时间了!话才出口,我就感到抱歉。客厅里摆三个造型时钟,误差一小时、半小时不等,没想去调整它,怎么走都好,反正没有非赶不可的行程。打卡、出勤记录、上下班交通尖锋塞爆的车阵再也不是困扰。工作视窗为我们布置好一个办公室,一个午茶聊天室,一条回家的路,省下来的都叫时间。时间,它就耗在那里,空空的等着被填满,或等着谁来为她摆渡。
洞穴般的蛰伏岁月,却是身处36楼层,鬼针草到不了的高处,这是乐佩公主的修练秘境,「Rapunzel, Rapunzel, let down your hair.」坏心眼的巫婆站在楼下抑着喉咙呼喊。终日如哈姆太郎踩着滚轮的长发公主,追过一个白昼的太阳,迎来半轮月色,她是最古早被最深度隔离的受害者(也是有人这样一路活过十七年),需要靠唱歌来遗忘与持守。对S而言,遁入厨房烧治一锅美味料理是敞阔绿野与灿烂千阳,是解开缚手缚脚绳索的自由自在。
S说我们是东方人,我们住的地方当然不是路德维希堡,再怎么样也应该是周敬王四年的函谷关,我们等待的应是紫气东来,因此,他要我留意四方,有没有骑着青牛的老者。S的言语总看似和缓敦实又埋着刺痛,已经这么努力安慰我了,还是效果有限。
没有可以依赖的日常线索,我们培养出超能力,远远就能嗅出人气,巧妙避开,塑造另种形式的离群索居,在别人的地盘上忘情地即兴演出,三餐卯起来煮,出门便自动分流。谁叫我们陌生得这么明显。电梯里很容易遇上邻居,许多人work from home 很久了,「台湾来的?」礼貌还是要维持,点头,摇头,眼尾上提,盯着墙面警语「Chatting in the elevator is prohibited」。他们说:「放心,只要不群聚就没危险。」那我们现在这是……
超市营业努力正常化,反复松紧封城,大家逐渐熟练地跳起城市的舞步,敏捷、精准地你进两步,我退三步,如磁铁,同极相斥。这时候最适合学手语和眉目传情。
四瓶豆浆提炼出七片薄薄的豆包,耗掉三小时二十分钟,还要铺在平底锅油煎成金黄,避免太快腐坏。看着S手中那小小的乐扣盒,腾腾热气中,他眼底水雾迷蒙,绽开的脸庞孵出豆大透明的汗珠,竞相往下巴奔流,草绿棉T在胸前洇出深色水渍,两颊红润,像刚完成五千公尺竞赛。这是何苦呢?当零食都不够吃,但他坚持好好玩。如果有双长木筷就好办了,他说,一次捞起整张皮,不易断裂,一张张豆皮若有地方晾,快干。那是一个五分钟的拾获,稳当的幸福感。我在方桌的这边凝睇他,发觉他的笑容攀附在氤氲里,忽然一个转瞬就无影无踪。
女儿去年以优异成绩进入台北一家五星级饭店服务,窃喜社会新鲜人抢到一个好位置,却是误入歧途。疫情蔓延,餐饮业首当其冲,饭店无预警解雇,她在电话那头哽咽泣诉,说同事们乍闻「噩耗」,秒哭,因为还有庞大的学贷未还,因为得寄钱回南部养家。如果悲伤有颜色,那一定像冬日凋萎的落羽松,从双眼开始转红,自发际翻飞,陈旧席子也似地堆满脚边。三年前挥军南下的S,黯然地卸了鞍,空手接白刃,是白刃吧?趁月色,他也传下悲戚的将军令,资遣半数同仁。自网络先递送婉转讯息……
尽管仍保持挫败后的潇洒与韧性,那日以后,他整个人像走入一个漫长夜色中。S说,同仁反过来安慰他,「Sir.,没关系,你尽力了,我可以理解,等疫情过后,公司继续承作业务,请记得把我找回来。」只有一名仍在试用期间负责征信的小姐,情绪失控,暴怒摔碎了一个马克杯。
资遣面谈这一天,也是上班的最后一天。S说,午休时间,办公室静得没有半点声息,长廊回荡着他孤单的跫音,履迹沉笃朝前没入江河般,万水千山回他满目的寂寥。从会议室走过,发现里头灯光明亮,三十多人排成ㄇ字形,手握头低在祷告,「阿门!阿门!Bahala na」(塔加洛语:就这样吧!一切交给上帝)。长桌上布置许多食物,匹萨、炸鸡和几箱饮料。
「不是告诉你们不能群聚!」S的出现引来一阵欢呼,像是吉光片羽,不在明天,不在未来,就是现在。「往后相聚不知何时,我们想,不如趁今天,来开个惜别会。」
看着曾经胼手胝足,共同缔造一个又一个漂亮里程碑的同仁,S知道他们除了公司发放的遣散费,拿不到任何来自官方的失业救助或纾困金,但他们依然可以在困境面前微笑,边流着泪边吃完整桌的食物,举杯互助平安喜乐。S说他感觉畏寒,十指都是冰凉的,他就那样在众人的欢呼里,瘫坐椅子上,如同在戏院里盯着荧幕跳动的黑白人名,枯寂等候放完一整首片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