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评/抢人才,新加坡凭什么?

台湾媒体总告诉你新加坡企业给「人才」多高多高的薪水,却没有告诉你当问题发生时,星国政府整顿基层、外来劳工的手法有多么「狠」。(图/新加坡工人抗议/取自作者部落格)

文.曾柏文

人才流失,是台湾媒体这几年关注焦点。忧心自婊的报导中,总不免提到新加坡作为「国家成功组」的对照。从去年新国副总理尚达曼的「台湾人才流失论」,到最近吴宝春的新闻,媒体对新加坡的呈现,多强调「经济蓬勃、高薪揽才、政府行动积极、国际人才荟萃」的形象,以凸显对台湾「经济停滞、薪资走低,政府颟顸僵化、人才失血」的焦虑。

这些对照,反映出某些事实,也确实凸显出台湾沈苛,如对外籍人士不友善的法令环境,以及台湾日益恶化的劳动条件等。然而媒体对新加坡的「借鉴」,往往聚焦政府作为与优渥薪资,相对忽视新国得以吸引人才背后的结构因素,甚至是付出的社会代价。其带来的讨论也无法让大家持平思考,所谓「新加坡模式」到底是不是台湾能够(或是愿意)复制的。 本文将从新加坡的地缘位置、资本结构,社会阶级三个面相,讨论新加坡「凭什么」吸引人才,并带出对人才的定义效益,与竞逐代价的反省。

后冷战的地缘价值:台/新经济的洗牌

新加坡政府常强调,自身是个「毫无资源」的小岛。这种论述,一可激励国民危机意识,二能凸显政府之有为,但却忽视新加坡最重要的「资源」:位置。

新加坡位于中南半岛南端,扼守马六甲海峡(Melaka Strait)。是西方的印度欧洲、远东的中国日本,与南半球的纽澳,最具效益的转口港。1819年东印度公司的Stamford Raffles 登陆后,曾兴奋称此是「马来群国的肚脐」(navel of the Malay countries),预见其优异的地理条件,将取代邻近诸港(如十六世纪崛起的马六甲,十八世纪晚期开发的槟城)在国际贸易的位置。未久,新加坡港也确实成为大英帝国贸易体系的「亚洲十字路口」,川流着人流、物流与金流。

二次大战后,新加坡的地理价值一度受限。冷战封锁影响到新加坡的转口经济,马共与越战也接连造成区域的不稳定。1965年独立后的新加坡,努力追随日本台韩发展制造业,挤身亚洲四小龙。当时新加坡因人口腹地小,长年敬陪末座,但至少仍交出傲于东南亚邻国的成绩。

冷战体系瓦解后,重新擦亮新加坡的地理价值。一方面,九十年代全球化浪潮下洲际贸易的增加,大幅提升新加坡转口港的地位。二方面,东南亚经济体量的崛起,也让在相对西化/ 现代化的新加坡,重新扮演起区域商业节点的角色。例如,许多邻国浮现的新富不信任本国金融机构,选择将资产放在新加坡。而对志在东南亚市场的跨国企业,也将交通方便、法治安定、通行英语的新加坡,视为最方便的据点。新加坡在九十年代后的经济提升,除媒体吹捧的政府政策,亦应归于后冷战经济地理结构的改变。

反观台湾,冷战结束带来相反的经济效果。台湾战后经济发展的一个外部因素,是处于冷战前线的战略价值。战后初期的美援,与后来台美的策略贸易,多少都反映美国巩固战略堡垒的意图。冷战结束后,这种战略意义即便没有完全消失,业已弱化。相对而言,逐步开放的中国夹其廉价劳力与庞大市场,对台湾产业形成巨大的磁吸效应,逐步掏空产业。九十年代台湾也曾编织「亚太营运中心」理想,企图扮演起西方企业经略中国的基地。但美梦终究不敌两岸对峙下,产生的种种(两岸间,与台湾政党间)的不信任。连作为基本条件的通航,都迟至2008年才实现,早错过历史窗口

简言之,冷战结束重新凸显新加坡的地理价值,巩固其在洲际贸易与区域经济中的重要性。却造成台湾在国际制造分工上的边缘化。经济地理结构造成两地经济活力的差异,也造就对某些人才流动的结构诱因

国家资本主义:薪资结构背后的手

新台两地另一个关键差异,在于经济体系背后的资本结构。台湾产业经济高度仰赖私人资本,商业媒体总在追逐几大财阀家族、企业间的合纵连横。国有企业曾在某些领域有一定影响,却因效率不彰,在九十年代社会对国家的普遍不信任中,搭着新自由主义的论述逐步私有化。

相对而言,新加坡私人资本的影响小许多,其产业经济主要由「外资」跟「国家资本」主导。外资的重要性不复赘言;新加坡从开港本身,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海外直接投资,至今对于新加坡在「区域经济中的角色」而言,跨国企业仍具关键地位。至于国家资本,更是形塑国家经济的主力。例如,有八成以上国民居住在政府建屋发展局 (Housing Development Board, HDB) 兴建销售的组屋,土地开发利益多数收归国有。而由政府全资拥有的淡马锡控股(Temasek Holding),掌握了涵盖新加坡的等各关键领域最主要的企业,例如:

交通:新加坡地铁公司 (SMRT)、新加坡航空 (Singapore Airline)航运:港务集团 (PSA International)、Neptune、Keppel 航运公司通讯:新加坡电信 (SingTel) 能源:新加坡电力公司 (Singapore Power)金融:星展银行 (DBS)媒体:新传媒 (MediaCorp)科技:新加坡科技 (Singapore Technologies)

这些「政联企业」(government-linked enterprises)在法律上是私人企业,但新国政府仍能透过资本供给、董事会人事与特殊法令等工具,影响公司营运。某种意义上,新加坡实现了,孙文主张的「节制私人资本、发达国家资本」。相对于台湾近年臣服于私人资本逻辑,容许财团窃国,新加坡的「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保障政府(作为公法人)对各种经济产业的掌握,不致全然沦于私人逐利之器。从台湾角度观察,一定会质疑这些企业运作透明度,实际上图利了谁。确实,淡马锡的财务不够透明,正是其广受批评的重点之一。新加坡民间多少有「政府把大家的钱输掉了」的疑虑,或「富了政府、穷了百姓」之讥。但无论如何,法律上这些企业的资本利得,还是属于全民的集体资源。

对于吸引人才而言,国家资本主义有什么意涵?

一,由于资本集中在国家手中,当政策上认定需要特定人才,新加坡政府(既其关系机构)有丰沛资源创造诱因。相对而言,台湾政府预算紧缺,挥洒空间受限。而台湾民间企业追求企业利益的最大化,即使有社会责任,也不会将「为国觅才」列为首要。

二,由于新加坡政府掌握各领域中最主要的企业体,使其有相当能力规划不同职位的薪资级距,而非被动由市场决定。意识型态上,新加坡又强调「有能力者得高薪」的信念,采用陡峭的薪资级距,压低多数中低阶级的薪资,将资源集中于吸引高阶人才。

阶级化的社会结构:菁英的尊荣

台湾媒体报导常给人「去新加坡工作=高薪」的印象。以过去数月见闻,这种偏见害惨了某些懵懂来新加坡创荡,却只能在社会底层打滚的人。现实一如前述,新国有很陡峭的薪资级距。其吉尼指数 为0.481(WB, 2011),不仅高于国际上通用的警戒线0.4,更远高于台湾的0.342(主计处2010)。新国政府锁定的「人才」,确实有令人艳羡的待遇。但中低劳动者薪资不见得比台湾高。若考虑新国物价与房租水准,生活品质甚至不及。

新加坡人力部出版的《2011年新加坡薪资报告》,列出各职务的所得中位数,提供一个综观新国所得结构的窗口。报告中可发现,新加坡固然有些职务能有10-16.7 K 新币的高所得(台币24-40万),如公司主管、金融交易员与大学老师;但另一方面,也有只赚0.7-1K(台币1.7-2.4万)的职位,如清洁员、收银员、侍者,建筑工与制造业某些操作员。特别要注意的是这些数据只是「中位数」,不管在高端或底层,实际分布都更广。例如某国际著名学者,据闻月薪达三万六SGD(台币86万)。而在底层,我也认识一些家庭帮佣,月领350新币。

「怎么活呀?」一些在新多年的台湾朋友,听闻底层薪资都感不可思议。毕竟新加坡基本生活开销约是台湾两倍,住宿成本更高。目前政府组屋雅房价格大约600 SGD起跳,地段稍好者上看800-1000,私人公寓更高。以我碰过的人而言,月薪一千五以下的通常跟人「搭房」,或许两到四人一间。收入不及一千者,通常吝于外食,尽量自煮。月薪八百以下者则多住宿舍,五百以下者,则为包吃住的家庭帮佣。

新国有惊人的所得差距,却尚无大规模动荡。除政治管制外,我以为有两个重要因素:

一、新加坡的外籍工作者达129万,占整体就业人数 38%,其中95万属于低薪的「工作准证」持有者(相对而言台湾外劳约45万,占整体就业人数4%)。除了制造业、建筑与家庭看护外,新国外劳广泛分布在各种低阶服务业,担任从店员、厨师、清洁工、房务员、巴士司机,甚至和尚等工作。这些外劳基于寄人篱下的现实,往往更安于接受许多新加坡人难忍的劳动条件,也大幅降低许多产业服务的运作成本。

二、阶级化的社会空间:新加坡八成居民住在政府组屋,搭公车地铁,在附近低价的「咖啡厅」与熟食中心觅食,在组屋商业区或地铁沿线购物商场消费。相对而言,新国致力吸引的「人才」则住在有门禁管理的私人公寓,许多开车,能负担更奢华隐密的饮食消费选择。这种从居住、交通、饮食、消费、社交等「阶级化的社会空间」,许多国家都有。但在新加坡「规划理性」的高度穿透下,显得特别清楚严实,减少了菁英人才在享受物质资源时,面对中低收入者「相对剥夺感」的尴尬。 其实,「运用外来劳动者」与「切割社会空间」,均承袭自英国殖民的治理艺术。而当今新国提供给菁英人才的──不管是低廉的服务成本(如佣人),或清楚界定的阶级空间,均只是重现当年殖民统治者享受过的,在故乡难以寻见的,尊荣。

代结论:人才定义、效益,与竞逐代价

新加坡得以吸引人才,除了政府拥抱全球化的国策,与相关行政的弹性,本文也疏理了三个结构因素:一、后冷战时期新加坡地缘位置的价值;二、国家资本主义下政府对薪资的开价能力,与三、阶级化的社会空间,以及菁英阶级享有的尊荣感。回看台湾地理条件,政府财政、与社会结构的差异,都不大可能复制新加坡的「成功」。不过本文目的,绝非打击台湾信心,而是要从前述三点,各自引申出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一、「经济吸引人才,还是人才造就经济?」──这是社会学典型「结构vs行动者」的辩证。我第一段的论述,着重历史结构如何牵动经济地理,引领人才流动。我虽非极端「结构决定论」者,但希望这样的讨论,足以指出尚达曼(以及许多台媒)对「人才流动导致经济表现差异」的单向论述,在某种程度上的倒果为因。

该段落也隐喻了「人才与环境契合度」的思考。当代新加坡扮演区域商贸节点,最能大展长才者,多是国际商贸与高端商业服务业(如金融、法律、广告)的人才。相对而言,当新加坡致力打造成为教育研究的据点,也在国际评比排名前茅,我却碰过某些学者或抱怨新加坡产业基础不够(工程领域),知识社群规模有限,学生欠缺创意,或研究新加坡本地处处受阻的问题。倘若再考虑到人文、思想、艺术创作,甚至是公民运动、社会实践等人才,我则很难想像:他们会有多少比例认为,新加坡是有吸引力的沃土?

「环境适切性」的思考,最终也将带出对「人才定义」的质疑。新加坡争取的,无疑是某种定义下的(是有望带来经济产出,值得以高薪挖角)的人才。考量台湾当前的情境,我们应该死守相似定义不断自我质疑,还是深入认识到台湾这片土地许多深刻耕耘者,「无法用金额界定」的价值?

二、新加坡政府抢人才的能力,已无疑问。还存在悬念的,则是「抢到人才」的效果为何?例如,新国也曾重金挖角不少电子业人才,但媒体很少讨论,何以新加坡面对台湾,在电子业仍是一片惨败。此外,过去十年新国重金投入生技产业,群聚了一群好手发论文。但论其技术转移带来的经济效应,某位学界长辈坦承,「仍是一场不知输赢的豪赌」。台湾媒体总只强调新国开出多少薪水,抢到哪些人,但罕见能进一步厘清有多少效益。

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新加坡政府调度国家资本的可责性(accountability)。如果高薪抢到的人才「不见得」能创造经济价值,新加坡国民就有充分资格质问,政府凭什么把资源挥霍在这些「外人」身上,而不是用于改善国民生活待遇?而这个决策过程有多少参与,多少透明?

三,勾勒阶级化社会空间对菁英人才带来的「尊荣」,也正是在提醒质疑,这个「尊荣感」背后隐含社会的组织原则。政治上,拼凑大量外劳造成的「组合式」人口,无可避免地松动国民的边界,也造成「政治主体」(公民)与「政治受体」(居民)的轻重失衡,破坏民主运作的原则。高度密实切割的社会空间,也瓦解了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在连带,并与集中式的专制政治有「亲近性」。

在人文效果上,这样的社会否定了「人皆平等」之信念,巩固了某种「经济地位决定论」的人观。说到底,把「人」当成需要争夺的「经济资源」,本身就预设了一种对人「经济工具化」的想像。这,是一种对人价值的异化。

●作者曾柏文,新加坡东南亚研究中心台湾籍客座社会学者,部落格。以上言论不代表《ETtoday新闻云》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