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角仔

图/许育荣

这信被折成小方块塞进这个零钱包,此时信纸伸展开来,表面崎岖,字在其间峰回路转,倒似两人的情路一般坎坷……。

如坐针毡。

她在这个房里待一秒钟都觉得难过,房门外的风吹草动,都惹得她神经紧绷,一开始期盼阿庆归来,带来好消息或坏消息,当然她也知道没这么快,但关心则乱,她也担心阿庆自身的安危,不要人没救到,他自己倒出了事。

后来,她似乎更在意雪子的一举一动。

她在做什么?她在扫地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步履有一个特殊的重音,很容易分辨,扫得慢,扫得轻,但因为跛足的关系,总会在一段时间后,出现一个重踏的声音。

她在煮饭。那熟悉的水流声、起灶声,是从厨房发出来的,依旧是她独自一人。锅子偶然发出■当巨响,淑芬犹如惊弓之鸟,不会是在生气吧?虽然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母亲阿珠一样,脾气一来便摔锅摔盆摔筷子,但细心的人,很容易从这些不寻常的声响,听出一个女人的情绪

钱包主人

到后来,她很确定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们两个女人。

公公呢?婆婆呢?怎么都不见动静。他们若在,看到她的出现,会欣喜若狂的欢迎她?还是大发雷霆将她轰出去?毕竟当初出走时,并未向二老当面拜别,一来怕尴尬,二来怕横生枝节,其实是过去那个粗枝大叶的淑芬回神,压根就忘了这些礼数。既然要走了,说这么多干嘛?难不成还要十八相送,之后根本走不成?

但她知道,二老对她是疼爱的。该不会因为太在意她的离去,伤心欲绝,染了重病,因而过去?难不成,是因为雪子的关系?豪门之女,从小娇惯,也许当初入门的条件,竟是不与公婆同住?但也还不至于将公婆赶走,要搬,也是小俩口自己搬出去住吧?还是公婆体谅他们,自行退让,不想扰乱新人的生活?

一再胡思乱想,度日如年。

淑芬听到银角仔撒落一地的声音,此起彼落,那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声音。她整个神经紧绷,连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直到最后一枚硬币旋转止歇落地为止,她才敢呼吸。显然是有人不慎将零钱掉落,此刻正一块一块的捡拾,再一块一块投入一个容器或钱包里,慢条斯理,捡拾者若有所思。

有人敲门,淑芬起身恭候,原来是雪子。她手中恰巧拿着一个零钱包。淑芬想起那阿庆似乎曾经送给她一个这样的包包,上面绣有她的日文名「淑子」字样,离开时却来不及没带走,应是收纳在床头旁小柜的第一个抽屉。显然雪子发现了这个零钱包。

「这是你的东西吧?」

淑芬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依旧无法知道雪子的真实情绪,生怕任何的言语,都会让她产生妒意,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这个包包,里面有一封信,是给妳的。」雪子缓缓将信取出,交给淑芬。这信折了又折,折了又折,倒成了一个小方块,折信的人费尽心思,才将这封信塞进这个零钱包,希望有朝一日,零钱包的主人打开这包包,发现这信,再来展读。此时信纸伸展开来,表面崎岖,字在其间峰回路转,倒似两人的情路一般坎坷。

淑芬并未接过信,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识字啦!」

雪子的手停在空中,并未收回,淑芬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难不成要让她为她读这封信?这太难堪了,于是又迅速抢回这封信,动作显得粗鲁,慌乱而尴尬,这下倒像是怕人知道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零钱包却留带雪子手中。

淑芬连忙道歉:「失礼啦!」却不知所为何事。

雪子带着零钱包离开。淑芬才松了一口气。

吻得无尽缠绵

就这样,她在这个房里住了五天,每天都想夺门而出,却又忍住,她数得出有多少人进出这屋宇,雪子上下楼的次数,雪子为她送餐至房里的次数。她不好意思,每次都想开口,表示自己不饿,不用麻烦,或者自己可以到饭厅吃饭,也可帮忙料理家务,但想到雪子的面无表情,这些话都吞回肚里,生怕自己这么做,会惹得女主人不悦,索性什么都不说、不做。

这辈子可从来未曾如此绑手绑脚,但为了阿庆的幸福,她不能莽撞,最好连话都不要说。

终于,阿庆回屋,两个女人夺门而出。阿庆衣冠整齐,却神情疲惫,但见他脸上有笑意,淑芬也跟着笑出来。阿庆的眼中,还是只有她。

「来,妳快准备一下,跟我来阿贤平安,只要去办一些手续,就可以把人带回家,他并没有惹出什么事,要带人走并不麻烦。」

淑芬的眼泪夺眶而出,无尽的谢意。她飞快进门带了包袱,简单梳整头发,便急着跟阿庆去带人,临出门,才想到这几日与阿雪的相处,毕竟也吃了她好几顿饭。

「雪子小姐,感谢妳的照顾,这几天打扰了。」

雪子缓缓向她点头,眼神坚定的注视着她,没有哀怨,没有嗔恨,倒似在告诉她,「请妳记住妳所说的话。」

淑芬感受到无比寒意,却也无遐多想,此刻救人要紧。

搭上人力车,一路晃进闹区,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复杂,阿庆大胆握了淑芬的手,淑芬连忙挣脱甩开,阿庆却去吻她,淑芬这回却没抗拒,边吻边流泪,那已不只是谢意而己,连日来的受辱、委屈,也都不算什么,此刻她的心,早已完全属于这个男人,只怕下了车,两人分别,就再也不能见面。要谢,就只能靠这一吻了。

吻得无尽缠绵。

阿庆果然是有办法的,但时局纷乱,人人自危,一切得更小心谨慎,他靠几个跟当局说得上话的商界朋友帮忙说情,很快与相关单位搭上线,发现抓的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什么事都没做,加上先前滥杀过头,官方派人来关切,制度才使得上力气,赎人、说情,也还算顺利,只要没有具体作乱的事证,有人作保,一切好说。

零钱的余温

淑芬见到阿贤,两人想到那天的生离死别,此刻竟能再见面,百感交集,相拥而泣,久久不能自已,阿庆邀两人到家中作客,休养几日,别急着回乡,淑芬却坚辞,认为此行打扰太多,其实是在意雪子的感受。阿庆失望,但知道淑芬急着带人回家报平安,也就不便留人

这次能短暂相聚,千载难逢,阿庆作梦都想像不到,虽仍遗撼,心中却十分满足。临别,淑芬主动执着他的双手,含情脉脉,含泪相望,说道:「多谢你,我欠你太多,这一世人也没办法还了!」

阿庆说:「妳不用还,妳没欠我什么。我爱妳。」

阿贤身心俱疲,却也听得莫名其妙,他知道两人之前的关系,既然这么爱,干嘛分开呢?实则他虽已像个小大人,但情窦未开,什么都不懂。

阿庆还派了人护送两人到车站,一起上了火车回牡丹,以免再发生意外,中途要在瑞芳转车,也交代来人盯紧,不可走失或换错车。他自己则只送到车站便止步,临行前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叠钞票,要让淑芬带走,淑芬表示万万不可以,两人推了半天,淑芬才脱口而出:「不然你给我一些银角仔好了,阿贤肚子饿了可以买些东西止饥。」

阿庆一愣,却笑了,才发现口袋里也没几个零钱,掏了又掏,再一块一块的交到淑芬手中,心头备觉温暖,淑芬也觉得幸福,可惜这幸福很快被火车的鸣笛声打断。隔着车窗,挥手道别,两人都不知,这一挥别,何时才能再见面。

阿庆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淑芬的爱,淑芬却到此刻才觉得,如果不能爱这样的男人,还能爱怎样的男人?只可惜,他已再娶,而她虽未再嫁,家中却有个痴心的男人等着。

身边的阿贤早已鼾声大作,淑芬带着笑意,摸着口袋里的零钱,感受到阿庆的余温,零钱发出声响,但她同时也想到雪子冰冷的手跟脸,笑意立即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