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见/史迪格里兹:病毒告诉我们,有能力的政府很重要
文/林让均
「纽约现在很糟!缺少口罩、呼吸器,不时传出医护倒下!」谈到疫情,越洋电话那头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史迪格里兹(Joseph E. Stiglitz)口气急切,一反平日冷静的学者形象。
因为他所处的纽约州是美国最惨的疫情震央、逾四成死亡病例都在此。统计整个美国至4月25日已超过90万人确诊,沦为全球最大疫区。
对此,19年前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位77岁知名经济学家,痛陈美国疫情失控的关键就是失灵的国家机器,而总统川普要负最大责任。
「新冠病毒带来的重要一课,就是我们需要一个有能力的政府!」日前接受《远见》独家专访的史迪格里兹指出,川普一贯不相信科学,不发挥政府功能,还经常扭曲事实、混淆讯息。
因此,在疫情爆发的紧急时刻,更加剧这些恶果带来的负面影响,「真不敢相信,短短三年,一个人与其团队,就让美国衰弱至此!」
经济冲击将比2008年大
史迪格里兹指出,过去40年,由市场派主导的经济架构,已大规模颠覆市场、国家与社会三者之间的平衡,导致经济成长趋缓、社会不公义。而这也使得美国在面对疫情时,更加脆弱。
「新冠疫情对全球经济的冲击,将比12年前的金融海啸来得更大!」
26岁就被聘为耶鲁大学正教授的史迪格里兹,指出这场瘟疫目前还看不到尽头,而且病毒肆虐全球、超过185个国家,规模与冲击势必比2008年由美国引发的金融危机来得更广而深,将对人类社会造成各种不可逆的影响。
他悲观,如果疫情再延烧一、两个月,那么全球经济走势将非众所期待的「V型反转」,而是复苏牛步的「U型反转」。
也就是说,史迪格里兹认为即便疫情结束,全球也不会快速恢复原本的市场供需,因为供应链可能断链、供给无法到位。另方面,民众与企业可能因为前景不明,而吝于消费与投资,需求大打折扣。
三个月来,疫情造成全球经济大当机,各国央行大撒钞票来救市,光是美国就祭出超过2.2兆美元的史上最大纾困案。
对此,曾担任美国前总统柯林顿任内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的史迪格里兹,认为政府及早出手来纾困是对的,但却忧心新兴市场。因为主要国家自顾不暇,对帮助新兴市场兴趣缺缺;然而经济是一体的,一旦新兴市场告急,全球各国都会被拖下水。
他的另一个忧心,则是在于疫情之下将加剧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的状况,导致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还记得,当初全球金融海啸发生之后,各国央行也是直升机式撒钱,大行货币宽松(QE)政策,然而这些多印的钞票却集中在金字塔顶层。他指出,金融海啸后2009至2012年的三年间,美国所增加的九成GDP,都进了财富前1%的人手里,而这些人同时是制定游戏规则(政策规定)的人。
史迪格里兹感叹,失控而缺乏规范的金融秩序、以及不断增强的市场操纵力(market power)造成全球金融海啸之后更加明显的「1%所有、1%所治、1%所享」极端现象。
这一次全球性的灾难再度降临,然而疫情过后、拿下口罩,人们迎接的会是分配更不平均的明天?
大市场迷思,加大贫富鸿沟
所幸,史迪格里兹有解方,而解方就在他的新书《史迪格里兹改革宣言》之中(由「天下文化」发行中文版)。
他接受《远见》专访时指出,这本书的主要关怀就是检讨、修正已然倾斜的社会结构。
「我们需要回归经济学的起点,重新省思当初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的《国富论》!」史迪格里兹表示,当时史密斯笃信「市场有只看不见的手」,认为市场机制会自动平衡所有的供需,这种「大市场」的论调也是近40年来经济的主流思惟。
因此,经济学家多认为社会发展到一个阶段,自然会有财富「下渗(Trickle down)效应」,较底层的民众也能改善生活;然而,20年前就开始研究社会分配议题的史迪格里兹,却认为在「自由市场」的迷思中,反而会是财富上流(Trickle up)。
他指出,这就是一种寻租(rent-seeking)现象:透过剥削劳工与弱势,让财富集中在富人身上。说起来,这也是一种财富重新分配,但却是让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并非创造财富、把饼做大,让所有人共享繁荣。
放任市场派的结果,让市场操纵力大到失控,最终也将威胁民主价值。
「2016年总统大选的结果,就是一记警钟!」他观察,贫富之间的大鸿沟导致右翼势力崛起,间接导致川普的当选;而川普上任,又加剧了社会分裂,呈现恶性循环。
他表示,近250年前,史密斯写《国富论》时,并未指出国家财富从何而来。但现在史迪格里兹有答案,他认为国家的财富来自于科学与技术的推展,以及社会组织的健全与协力。
他推崇另一位经济学家凯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的论点,赞同政府必须要出面矫正失控的市场秩序,才能让国家财富与经济成果有效而公平地分配。
他透过这本书提出改革宣言。「我们需要重新拟定社会契约,推行更加进步的新资本主义!」史迪格里兹表示,在进步版的资本主义(progressive capitalism)中,政府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曾获得《时代杂志》提名为全球最有影响力100人的他,指出政府功能主要有四个。
首先,进步的资本主义虽然仍以自由经济为运作核心,但政府必须对市场适度规范;第二是提供基本公众资源,例如教育、健保;第三,建构有效的社会保护网;第四,补足自由市场机制下的缺口,例如帮助民众拿到助学贷款、企业融资。
如果上述四个功能没有到位,除了让社会公义更加倾斜,还会拖累全球经济发展。因此,不论贫富,没有人是局外人。
然而,史迪格里兹的「大政府」主张,却与欧系广发社会津贴的福利国家主义有很大不同。
对于此次美国大选广被讨论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 UBI)或者是儿童债券,主张要每年发派固定额度的津贴给国民,或者在孩子一出生就由政府成立一笔基金,直到成年始能动用。他并不赞同。
他指出,上述作法或可让弱势得到补助,但重点是政府没这么多钱,而且人民需要透过工作来获得尊严与成就感。其实,只要政府能发挥上述四个功能,制定更公平的机制,就能够让每位国民获得基本保障。
战胜病毒,不可能单打独斗
而在新冠病毒这个「看不见的敌人」之前,政府最迫切的工作,就是补足健保防护网。
但是提到这个,史迪格里兹就生气。
「美国人GDP的20%花在健保,是法国人均健保支出的两倍,但我们的防疫结果却比人家差!」他指出,川普因为过度仰赖市场机制,不认为该由政府承担责任,所以删减疾管署的研究预算,公卫体系的资源也受到影响,美国防疫才会出现这么大的破口。
不过,也就是在疫情的紧急时刻,更能彰显政府角色。
「病毒提醒我们国界的重要,而最大的、最重要的政治单位仍然是国家!」蓄着招牌大胡子的他观察,要管制疫情,必须封锁边界、统整与分配资源,而这正是政府才能做到的。各国政要应借此重新思考政府角色,重新获得人民的信任。
许多人担心此时政府权力过度扩张,可能戕害人权与民主。因此,史迪格里兹特别提醒,必须有健全的非营利机构、人权机制与各种社会组织,才能对政府有更多监督,也活络公私协力的空间。
那么,疫情会逆转全球化、助长民族主义吗?
「想战胜未知的病毒,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单打独斗!」史迪格里兹表示,全球化带来许多恶果,例如加深对弱势国家的剥削,但不代表要「去全球化」,反而我们需要更好版本的全球化,因为世界已成一体,而且全球性危机的频率愈来愈频繁。例如,气候变迁就是一个很迫切的全球挑战,需要更紧密的国际合作。
疫情发生以来,已经暂停各种移民签证的川普,目前正打算再暂停合法移民入境美国两个月,以保障美国人已萎缩的就业机会。这举动引发各界抨击:「美国锁国了吗?」「美国将不再伟大!」
或许川普应该听听史迪格里兹的提醒,别再一意孤行。
这位声名卓着的诺贝尔经济学家,从来就认为「川普经济学」必定失败,因为川普降低富人税、放松金融与环境管制,坐视保护主义壮大,全都不利于社会公义。
他甚至认为川普若再出槌、让疫情进一步失控,恐怕错失连任契机。
「人们应该从全球性的灾难中学到教训!」史迪格里兹期待,透过重新拟定社会契约,在更进步的资本主义中,重建一个个勇于承担、法治自省的效能政府。
而这正是疫情过后,人们最需要的重生力量。
【本文摘自远见杂志5月号;更多文章请上远见杂志官网:https://www.gvm.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