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卖不出去的0.7部手机
卖不出去的0.7部手机。(图/读者杂志提供)
如今,几乎人人使用手机,并且几乎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不需要手机。可是,当我们回顾过去20年中因为资本介入而进行的工业化进程时会发现,它导致了没有人知道需求在哪里的特殊现象。现在很多东西不是为满足某种具体需求而生产的,反而是先制造出来产品,再创造一种需求让人们去追求制造出来的产品。
例如,苹果公司推出最新款iPhone,从需求层面来看,大概每个人都有手机,而且每个人都觉得手机是必需品。也就是说,我们心里都存有这种需求,但这个需求是从哪里产生的?并不是在没有手机的时候促使人们去想如果可以拥有一部手机该有多好,也绝对不是指在最新款iPhone没有出现时,我们就预先设想我现在需要最新款的iPhone。我们不会用这种方式与这些工业制品产生关系。
这就衍生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以去查一个特殊的、被忽略的数字,那就是过去20年中,到底有多少被设计、制造出来,但是从未被出售、使用的手机。这些手机自被生产出来之后,甚至没有进入市场,就只是被存放在仓库里。然后等到过时,就变成垃圾,或是变成回收品,被拆解回收。
卖不出去的0.7部手机。(图/读者杂志提供)
这种手机的数量有多少?其数字非常惊人。手机行业是高科技产业,它不仅获利巨大,且销售迅速。当苹果公司在设计及制造新款手机的时候,你可以观察出它的思考模式。
例如,关键点在于第一批需要多大生产量,以及如何计算出产量。这是一场豪赌。究竟要生产300万部手机,还是800万部?这是个大问题,而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答案。不过在基本的思考模式上,它已经默认了不可能售出苹果公司所生产的每一部手机,不可能用假定售罄的方式来计算成本和售价。
那么该如何计算呢?一定要假设这中间有一个加价幅度。加价幅度意味着,并不是计算每卖出一部手机收到的利润,而是要假定大概要生产1.7部手机,才能卖出1部手机,从而推算出售价。
你必须用上述方式去计算成本与售价之间的关系。但这也意味着,因为产品与需求者脱节了,我们不以需求者的需求来制造产品,所以必然产生非常惊人而且可怕的浪费。
早在100多年前,马克思就已经预见现今资本主义系统里的巨大问题。在对资本批判性的解释中,他提示我们,资本介入之后重整的生产,发生了几个相关联的重要现象。
第一,产品与工人的意志没有关联。工人不能自己决定要生产什么,更进一步,工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生产什么。
第二,产品与需求者脱离了。并不是因为有一个需要铲子的人,所以他去找一个铁匠帮他锻造一把铲子。很多产品在生产时,并不确定产品的需求量,也不知道需求者在哪里;而是必须先从生产设计开始去设想,等到产品完成之后,再运用各种手段去刺激产品的需求,增加产品的需求者。
也就是说,由于产品与工人无关,也与需求者无关,所以最终会造成非常大的浪费。
服装业的浪费
所有人都觉得手机行业是光鲜亮丽且有效率的先进行业,如果再看另一个与大家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行业─成衣业,浪费的情况就更加严重了。
提及大众所熟悉的成衣品牌,它们的商业模式、制造模式或者资本模式是怎样的?它们所进行的生产的假设,大概是以每两周到一个月的频率,更换商店里的商品线,其目的是用快速、大量的制造来刺激需求。换句话说,制造成了需求的来源─不再是以原始的人类基本欲望去产生需求,反而演变成去追求满足需求的制造。
每两周或一个月更换一批商品,用意是在刺激你或提醒你,衣橱每3个月就要换一批衣服。本来一件衣服可以穿15次或20次,可是由于快时尚制造刺激了集体需求,迫于流行的压力,你很可能购入了1件衣服,却只穿3次就不再穿了,因为它已经不再是当季的流行品。
这已经成为一种浪费:1件衣服本来可以穿20次,现在却穿3次就丢弃不穿了。但你没有察觉到更大的浪费:快时尚公司需要每两周或每个月更换一次产品线,当它们在进行生产的时候,生产与需求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
具体而言,一家手机工厂在制造手机的时候,它假想每卖出1部手机,就必须生产1.7部手机,换句话说,有0.7部手机必然在生产的时候就被假定是要浪费的,把这些都作为成本算进去,得出1部确定能卖掉的手机应该标出的售价。同理,如何去计算成衣企业的获利公式?它们的计算方式不是1:1.7,而是1:3甚至1:5。为了售出1件衣服,刺激顾客更频繁地进入商店购买衣服,他们可能需要生产3倍甚至5倍的产品。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每卖掉1件衣服,最后可能要用各种不同的形式报废掉2至4件衣服。
为什么人们的需求能被激发?因为流行服饰很便宜,其价格大部分人能够承受。但对地球资源来说,这是庞大的浪费。
所谓必然的浪费并不是因为生意不兴隆,每生产3件衣服只能卖掉1件,而是在商业资本运作的逻辑下,事先设定生产的3件衣服中只要卖掉1件,就能够维持商业的正常运转。这也就意味着,不论是地球资源,还是人力,在这个行业内都假定了有2/3的浪费。
不劳动的人
这当然是马克思来不及看到的现象。然而此现象产生的原因,已经包含在马克思对资本分析的理论中。即工人不能决定产品,需求者也不能决定产品。在此状况下,由资本家─控有生产工具的人─来决定生产什么样的商品。在这种状况下,制造走在前头,需求跟在后面,因此制造跟需求之间的落差就会带来庞大的浪费。
在资本秩序下,因为发生了从生产到需求的落差,所以在生产任何东西之前都必须先投资,每一样东西都需要资本,也都牵涉高度的不确定性。当投资生产的时候,因为生产不针对任何一个特定的需求,所以,首先,我们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需求;其次,我们不知道需求者、消费者在哪里;最后,我们也不知道需求者、消费者什么时候才会购买产品。
因而,在资本主义系统里存在着非常漫长的时间上的不确定性,这种时间上的不确定性进一步造成生产对资本的高度依赖。生产者先要有一大笔钱去添购机器、雇用工人、购买原料,把产品生产出来,之后还要等待这个产品的上市时间,等产品被大众购买之后,生产者才能获利。
在获利之前,生产者对于资本的需求更大。大家都需要资本,于是在不确定的时间中,你就必须负担资本的利息。所以,随着社会、经济对资本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资本能得到的利息也就越来越高。用今天的语言来说,金融市场越来越活跃,资金需求越来越大,投资的可能性越高,最后产生的效果是利息所得和劳动所得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这意味着,在正常状况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做一个不劳动的人,想办法让自己成为投资者,让自己变成运用信用和利息来获利的人。
这种人越来越多,金融市场也不断扩张,我们对劳动价值的追求也就越来越低,连带造成劳动力贬值,同时必然带来劳动者地位的下降。劳动者地位下降了,工人又觉得自己赚得很少,连工人都不想继续当工人,也就意味着劳动者的人数会一直下降。
从马克思的角度来看,越来越少的人劳动,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想分享劳动所得,于是劳动者能留在自己身上的价值就越来越少。到达一定程度,当劳动者的供给不足以支撑整个劳动结构,劳动生产的整个架构就会瓦解。一个社会失去了劳动的价值增生,劳动价值的所有系统也就随之瓦解了。这是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无法维系的一项因素。
虽然关于资本与劳动如何分配利益,从市场经济角度看,这套逻辑完全合理─在供给与需求上可以解释清楚,例如,新的成衣品牌为什么需要大量制造?因为即使大量制造,它们仍然可以获利,即使3件衣服里只售出1件,他们所创造的需求仍然可以支撑他们的供给─但是我想提醒大家,从马克思的资本分析角度来看,这种现象完全不合理,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问题。
读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应该从中寻求看待经济问题的另一个角度,并且看到不同的价值和问题。
卖不出去的0.7部手机。(图/读者杂志提供)
(字字锦/摘自海南出版社《〈资本论〉的读法:资本及其创造的现代世界》一书,图/〔德〕斯特芬‧克拉夫特)
本文作者:杨照
(本文摘自《读者杂志3月号》)
《读者杂志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