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福:我不是“最牛钉子户”

八年相持,张长福夫妇为什么成为沉默而固执的拆迁“遗民”?

张长福没有想到,在52岁的时候,居然以“北京最牛钉子户”这个称号出了名。八年来,一家人和他的老四合院如汪洋中的孤岛,滞留在车来车往的朝阳区曙光西路中央。

今年7月,几幅偶然曝光网络新闻图片令人吃惊。在连接北四环与北三环的主干道上,原本顺势而行的八车道,在这里被迫挤压成两个车道。顺流而下的车龙进退失序,堵作一团。如果俯瞰,这个约有150平方米的院落,用青灰色与白色的水泥墙圈起,盘踞了大半个路面。

尚家楼村“遗民”

张长福,一口流利的京腔,祖辈三代都是太阳宫乡尚家楼村农民。已过世的父亲留给张长福兄妹五间瓦房,当时尚家楼村一带还属郊区。兄妹们陆续成家,守着田间的玉米和大麦过日子。

1986年,张长福和弟弟张长友村里申请宅基地,盖了楼房。那一年,村子的宁静被工地上水泥搅拌机哐里哐当的声音打破。数年后,北京客车四厂征地,村里将张家迁到南头;没过几年,水暖四厂再次征地,张家又被安置在现在的位置。

张长福的妻子刘英刚满38岁。13年前,她从四川宜宾远嫁到张家。那时这个小院尚不算破旧,后院是几棵高高的石榴树。

1997年,和很多京郊农民一样,张长福家的口粮田被征收为商品房用地。因为后脑摔伤,张长福被鉴定为轻度伤残,和妻子刘英一起被收编在太阳宫乡农工商总公司。至今他们仍是公司的待岗人员,每人每月可领到630元薪水。

2002年底开始,太阳宫乡尚家楼村开始大规模拆迁。一份《房屋拆迁通知》显示:太阳宫乡开发的国际村项目开发商获准的拆迁范围为:东至曙光路,西至西坝河,南至客车四厂,北至太阳宫大街。张长福弟兄的宅基地,正好位于拆迁规划范围临界线曙光路上。

开发商采取“用到哪儿拆到哪儿,谈一家拆一家”的拆迁方式。包括张长福在内的尚家楼村229户村民,收到了房屋评估单。经过多年来断续扩建,张长福家实际面积约为236平方米,而房本上的面积是153.6平方米,评估单出价83万元,每平方米合4800多元;弟弟张长友家房本面积是85平方米,估价43万元。按照当时的政策,张长福可以4239元/平方米的价格,购买一套两居室回迁房女儿已经20多岁的张长友一家,可以购买两套回迁房。

拆迁办公室人员曾上门谈价格,结果不了了之。张氏兄弟对评估单上计算的面积和价格都不满意:“值一块的东西,给你三毛,你干吗?”张长福至今耿耿于怀:“2002年一套120平方米的三居,再加100万元,我就走人。后来回迁的房也没了,拆迁的人就没再找过我。没想到一耗就是八年。”

很长一段时间,一家人就像住在建筑工地。无论白天黑夜,大吊车轰隆隆地,臂膀就在平房顶上转悠。弟弟受不住,去了女儿家里住;70多岁的张老太太随后也投奔小儿子去了。住在附近的妹妹则接受了拆迁条件,住进回迁房。

直到2006年拆迁全部结束,张长福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原来,张家这块宅基地属于市政用地,基本不会影响到开发商的高档小区建设,成为事实上的“三不管”地带。尚家楼村不复存在,在张家日渐破败的小院子对面,几座叫做“国际村”的大型商业社区楼群矗立起来。

被悬置的博弈者

北京市朝阳区尚家楼2号”开始成为一个废弃的地址。

七年多来,从未有人上门收取水费、电费,信件、包裹、快递永远无法到达这里。有线电视早就切断了,下水道被原来的施工队堵塞,多年来全靠桶靠盆盛废水。电路老化得厉害,常常莫名走火。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每回夫妇都要骑上十分钟自行车,赶往2公里外的一个公共厕所。

近年来张长福夫妇一直没有工作,靠领老单位的待岗工资过活。同时,他们搭建了几间临时棚屋,出租给修自行车的师傅和附近社区的保安住,每间收取三四百元租金。

原来那些友邻乡党,如今已成为对面“国际村”的业主,随着房价飙升,个个身价不菲。每年“两会”期间,张长福都聚精会神地守在电视机前研究政策,掰着指头算房价。

他认为,若要拆迁他的小院,应该按周边楼房的市价计算给付拆迁补偿。比如若是今年拆迁,按4万元/平方米计算,相关部门应该补给他600万元。“我要求不高,就是有一米算一米。”

这笔想象中的财富,犹如一伸舌头就能舔到的糖块,吊在现实与未来之间。几年中,他们以“得到一个合理的价格”为前提,多次找过拆迁办、乡政府、市管委

相关部门始终没有给出安置房的解决办法,拆迁办两次答复,都是“你们先把房子腾出来”。在张氏夫妇眼里,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答案。

无论如何,张家多年来生活在“随时准备搬离”的状态中。“求求你们,拆了我们吧!”张长福不止一次扯着嗓门说。

搬迁的希望曾在2005年一度出现。阜通东大街曙光西路道路改造开工,路中央醒目的“钉子户”张长福,以为这回可以拿到一个满意的价格。市政工程修路队就在对门办公,张氏夫妇去找过两回。第一回,修路队的经理表示已经上报;第二回答复:“你们这事儿没谱。”

全长约2公里的曙光西路于2007年竣工,但张家没有搬走,工程事实上还没有完工。2010年7月5日,朝阳区市政市容管理委员会在提供给媒体的《关于阜通东大街拆迁滞留户有关问题的情况说明》中提到:“拆迁期间,两户因买卖农村宅基地房纠纷,影响了拆迁进程……长期以来,拆迁人一直保持最大耐心,不间断地做被拆迁人的工作,但不能满足被拆迁人的过高要求。”

“最牛”的风波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当天,曙光西路正式通车。从此小院成了众矢之的,有烦躁的司机在墙下小便,有流浪者、醉酒者半夜三更跑进院子里摔酒瓶。国际村的商铺经营户指责张家妨碍交通,导致在一年多时间里,有近2000平方米铺面无人问津。

2010年7月,经媒体曝光后,“北京最牛钉子户”的帽子,让张长福夫妇感到了混杂着兴奋的压力。

有网友评论:“张家肯定是有后台,或者家里有关系”;有人猜测他是“老红军的后代”;更多的则是指责和谩骂:“据说这家钉子户狮子大开口,想要1200万加八套房,真是不要脸,呸!”

“国际村”里住着的国际人士闻风前来慰问,“美国人也有,苏格兰人也有,一些早已搬走的村民看到新闻后,也赶回来探望。”他们大声笑着说:“嘿!你们出名了!”让刘英吃惊的是,甚至还有临近乡村的一些“钉子户”远道而来取经。张长福和刘英开始变得不爱出门。

11月8日,张长福兄弟接到朝阳区房管局下发的《北京市城市房屋拆迁纠纷裁决书》:张长福可得拆迁款84万元,按照2003年均价4239元/平方米标准抵扣两套安置房。裁决书要求,张长福在15日内负责腾空居住在该院的住户,否则拆迁方将向有关部门申请强制拆迁。

这个条件在张氏夫妇看来,仍是“不可接受”的。他们同意用房屋置换的方式解决问题,但坚持要求依照现在市场房价标准。他们希望自己170平方米的宅基地可以置换两套两居室,并获得几十万元的装修费用。此前他们专门委托律师申请行政复议。

对此,朝阳区太阳宫街道办规划科科长吕英认为,如果按照现在的房价补偿,会侵害到当时229户被拆迁人的利益,“对太阳宫地区的拆迁造成不良影响”。

裁决书中提到,复议、诉讼期间不停止拆迁的执行,被申请人无正当理由逾期不搬家,由朝阳区人民政府责成有关部门强制拆迁,或由房管局申请朝阳区人民法院强制执行。如今,刘英已辞去一家超市促销员的临时工作,“专心在家等待拆迁”。

12月的寒风刮脸,张长福走过堆积着钢筋、水泥和管道的院落。一棵被剥光了皮的枣树,已经枯死。“没有这些事的时候,这院子是很热闹的。过年的时候,全家七八口在一起包饺子。”他比划着说。

张长福简历

张长福,北京市朝阳区太阳宫乡尚家楼村农民。2002年底,太阳宫乡启动“高档精品住宅小区”建设计划,尚家楼村被拆迁。张长福因与开发商评估价格未达成一致,遗留在原房址居住。2005年曙光西路开修,张长福因拆迁估价争议,仍未能搬离。2010年7月,张长福的经历被媒体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