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不存在的瓦城,隐没的青春

赵德胤电影所保存的那些飞蛾流萤般的青春呢,他们早已不在乎做不做遗民,只在乎在世界的苟存。

自从十年前读南明史,便一直为永历帝流亡朝廷缅甸那段凄凉岁月所迷,此后就关注缅甸华人史以及号称永历朝廷后裔的果敢人。今年我一直在翘盼《再见瓦城》,一方面是知道导演是缅甸华裔,期待从他的电影中看到我问题答案:有多少「中华因子依然存留在飘零异域的华人文化中?也因为电影名字中的瓦城——这个缅甸古都之名,其实带有华人一厢情愿的隐喻想像在其中,就像越南「顺化」那种命名一样。

我自己对海外华人的想像多少也有这种一厢情愿吗?

讽刺的是,瓦城根本没有在电影中出现,男女主角像导演赵德胤一样来自腊戍,「瓦城」和它的英文名Mandalay一样都带有方便观众迅速代入电影的伪装,无可否认这是赵德胤的小小狡猾。但那他是不是就是像某些猛烈轰击他的影评一样是刻意贩卖故乡呢?认真看了电影,认真感受了阿国莲青的苦涩青春之后,应该能感到导演的反讽之心:西方观众想在电影中看到旅游书里的Mandalay吗?华人观众想在电影中看到花果飘零所及的瓦城吗?抱歉,没有,这里只有赤裸裸被世界工厂消耗着的青春,与片末的血一样无意义地喷涌着。

如果赵德胤没有去台湾,他会是另一个阿国吗?想像这个问题,就像我以前总想像自己如果没有在十多岁离开粤西家乡去到沿海城市香港一样,一样的充满无解的心痛。这种心痛城里人、香港和台湾土生土长的人是不能感受的,因为赵德胤只能成为赵德胤,缅甸仅仅数十万华裔的数百年绵延,就在等待一个赵德胤来把他们的痛苦说出,无论说得多粗糙和仓促,但他说了。

因此我能不在乎几乎所有对电影细节或者导演用心的挑剔。在观影中我常常从一个专业影评人角色走神,不断地想像真实存在的阿国与莲青可能的「文化」状态──在他们的童蒙教育中,有多少东西提醒着他们稀薄遥远得只剩下云南口音的所谓中华基因?我曾在很多创作中想像过一个乡间知识分子在远离他们略有所闻的「文化中心」的那种痛苦,而对于莲青们,获取另一种身分而不能的痛苦才是真实的。

在一个访谈中,我看到赵德胤说他父亲就是那种「秀才」:觉得「自己还是文弱书生,自己还是有一点文化的华人,到最后就变成越来越穷。」但同时,缅甸的「华人又更偏向,又还是那种在困难下想要去保留一些语言、文化,所以就变成大家都偷偷摸摸的,比如说去办华人的学校,从国小、初小到初中去上课。」

很唏嘘的,其实像赵德胤父亲那样的海外华人更配得上华人这个称谓吧,他们是在不可能中保存文化,虚妄也好悲壮也罢,都是逆水行舟的事。赵的电影所保存的那些飞蛾流萤般的青春呢,他们早已不在乎做不做遗民,只在乎在新世界的苟存,也一样是逆水行舟。当我们在影院中被喷涌的血震惊,五分钟后走出影院,谁又会在意自己身上廉价时装,会有多少千丝万缕牵扯到莲青她们的伤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