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赤脚的同学
每当听到有人夸耀哪个大官名流是他的小时班上同学,我就想到凤山的小学同学们。他们似乎都没有那么风光,也许是小镇没有给赤脚的他们那些条件和机会。但我相信他们后来一定都穿上了球鞋、皮鞋,默默地生活,工作,结婚生子 ……
我上学之后学会的第一首歌是「卫生十大信条」:「亲爱小朋友们,大家要讲卫生,卫生十大信条,条条要遵循。卫生第一条,洗手记得牢……」小朋友的记忆力实在厉害,老师没有教上多少遍,全班就琅琅上口的唱了,第二第三一直唱到第十条,还会比手划脚连唱带做。
不过那个年代小学生的健康有两大公敌,一在头上,一在腹中,十大信条却好像没有提到。
头上的是头虱,小学里的男生很多是剃光头的,所以长头虱可说是女生的专利。我看过有同学一头白色虫卵的恐怖景象,知道长头虱的可怕,一直很小心不去靠近有嫌疑的人。可是四年级时老师安排座位,我不幸被排到一个长了头虱却没有声张的女生旁边,很快就被她传到了。待我觉得不对劲时为时已晚,妈妈和奶奶紧张极了,如临大敌。我被喷了一头气味难闻之极的杀虫粉,然后把头发密不透风的包起来「焐」上一天;打开来洗头时,水盆里浮着许多小小的黑点。头虱的灾难总算过去了,从此也没有再犯。
后来读到张爱玲对虱子跳蚤的恐惧,我心想:幸好她不曾生活在我小时候的那种环境;不然若也免不了长了一头虱子,即使清除干净了,恐怕终其一生还是时时刻刻会怀疑头发里还有残存的头虱,久而久之岂不是要精神崩溃!
小朋友还有很难幸免的另一害是寄生虫。有句比喻猜不出对方心思的俗话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可见肚子里有蛔虫曾经是很普遍的事。小孩若是饮食正常但面黄肌瘦,加上肚子圆滚滚的,大人就知道一定是长了寄生虫,吃两贴打虫药就药到虫除了。最受欢迎的打虫药叫「宝塔糖」,形状酷似抽水马桶发明前人们熟悉的那个「身外之物」,实在很具幽默感,而聪明的商家竟替它取了个那么好听的名字。这个药有色彩也有甜味,硬硬的一块咬起来是有点像糖果,有时候公家卫生机构会分发给民众,因此吃不起零食的小孩就要来当糖吃,说不定还顺便打下几条虫呢。
课本上都有寄生虫的图,甚么蛔虫绦虫钩虫蛲虫,看久了好像也没有甚么可怕的。倒是有时药效太好,路边水沟旁就有小孩蹲在那里拉出长长的蛔虫,源源不绝,看在今天的孩子眼中绝对是恐怖奇观,可是那时谁也不会大惊小怪。那个年代的人对于自己的身体,好像比较没有像现在这么隔膜,也没有这么多禁忌。
早年镇上的孩子们打赤脚的比穿鞋的多,我上小学低年级时男生多半是赤脚的。班上有个相貌堂堂的男孩功课极好,总是做级长,从没见他穿过鞋,而且衣服都有破洞。我对他印象非常好,但有同学告诉我他很讨厌我,因为老师问问题时我总是跟他抢着回答,他觉得被一个女生抢了先很没面子。我听了觉得很委屈,但也无法跟他解释,因为男女生是不讲话的。后来这个名叫蔡春发的男生去了哪里我一无所知,但想到他时不免好奇──这样一个聪明要强的男孩,长大以后在做甚么?
每当听到有人夸耀哪个大官名流是他的小时班上同学,我就想到凤山的小学同学们。他们似乎都没有那么风光,也许是小镇没有给赤脚的他们那些条件和机会。但我相信他们后来一定都穿上了球鞋、皮鞋,默默地生活,工作,结婚生子;或许偶尔也回想到他们的童年岁月 ──不知有没有人还记得一个梳着两条辫子,脸很白,话不多但爱笑的小女孩?
明天上午10至12点,李黎将于高雄文学馆(高雄市前金区民生二路39号)举行「昨日之河──我的文学路」演讲。前二十位入场的读友可获李黎最新著作《加利福尼亚旅店》(印刻出版)。即日起至8月8日,高雄文学馆也将展出李黎创作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