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听河
因为突然的寒冷,我窗前的大河冻死无以计数的鱼群,翻著白白的肚子,飘到我窗下的河滩,招潮蟹聚集在鱼尸上,鹭鸶飞来,驱赶招潮蟹,啄食鱼尸。「死亡」使我学习谦卑,这是我最近聆听的关于河流的故事。
刚从印度回来的旺霖跟我说起那一条佛陀走过的大河。我们都想走一次,不是因为佛陀走过,而是因为众生走过。
我今天无端落泪,竟是因为一位素未谋面的司法官员,因为她坚决不肯执行四十四名杀人犯的死刑。
这四十四个人应该死亡,因为这四十四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们不应该活着。
废除死刑于上一世纪末在欧洲争议很久,争议的现实利弊很多,讨论关键是──人有没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死亡。
身上配戴勋章的军人可能是「杀人犯」,刑场执行枪决的刽子手可能是「杀人犯」,在综艺节目上煽动淫欲引发「杀人」行为,也可能是另一种「杀人犯」。
我回忆学生时代在欧洲有关围绕「死亡」与「杀人」议题的困惑、探索、思维、论辨。
从百分之七十四的坚决赞成合法「杀人」,一步一步,转变成百分之七十三点五,转变成百分之七十三点三──
负责司法的部长,看起来这么柔弱,却意志笃定地说:我的任内绝不执行死刑。
她说:我愿意替他们受刑。
她的坚决有可能使百分之七十四转变成七十三点五吗?或是刺激成百分之七十五?
我想起了波兰导演奇士劳斯基,他的「杀人影片」里有两次的杀人,一次是杀人犯的杀人,一次是司法的杀人。杀人犯是一名青年,因为心爱的妹妹在车祸里丧生,他一直累积着恨,对那一名肇事司机的恨,但是找不到那一名司机,最后演变成对所有司机的恨。
恨是报复的开始,因为失去心爱的人,所以恨,所以要报复。
被恨折磨,青年吃喝玩乐,但是恨没有消失。因为恨,最终他杀死了一名司机,恨报复在一个不认识的人身上。
粗暴的司法不会关心「理由」,粗暴的司法只是要为执行「杀人」找到正当性。
奇士劳斯基用很长的结尾拍摄「杀人犯」执刑的过程,检察官查验绞刑架,检查绳索的牢固,检查绞刑齿轮,检查犯人的踏板,踏板下承接粪便尿液的托盘,检查用来蒙脸的黑布──次周密合理的「杀人」。
很精密的「杀人」过程,合法的杀人,有正当理由的杀人,在报复的恨里没有一点困惑与疑虑的杀人。
上一世纪末,波兰或许多国家争议起死刑存废的问题,有受害者家属哭泣着诉说失去心爱人的心痛,要求报复,人数不只百分之七十四。也有坚决的司法部长红着眼眶说:我愿意替他们服刑。
也有知识份子像奇士劳斯基,拍摄「杀人影片」,使大家可以更深地省思「杀人」的本质。
旺霖在说他陷入恒河泥沼时的种种,我听到那一条大河亿万年来潺潺不断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潮来潮去,河滩上燃烧着尸体,尸体在火燄中哔哔啵啵的声音,毛发沾火在风中飞起吱吱的声音,油脂冒出泡沫破灭时剥剥的声音,骨骼成灰逝去的仿佛叹息的声音。
亲人嚎啕哭泣的声音,僧侣笃定诵经超度的声音,螃蟹争食碎肉杀杀的声音,鹭鸶展翅亮起羽翮飞翔的声音,鱼类在水波中唼喋的声音,一小片布匹在泥泞中腐烂化解的声音,漂浮在大河上暂时依靠不到土地、一粒菩提种子渴望发芽的声音──
好多好多的声音,以及,据说是岛屿上百分之七十四比例坚持「杀人」的声音,我都想低下头来细细聆听,以及一位看来孱弱却如此笃定的声音,她说:「我愿意替他们服刑。」
因为突然的寒冷,我窗前的大河冻死无以计数的鱼群,翻著白白的肚子,飘到我窗下的河滩,招潮蟹聚集在鱼尸上,鹭鸶飞来,驱赶招潮蟹,啄食鱼尸。「死亡」使我学习谦卑,这是我最近聆听的关于河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