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我爱生蚝
某个春日下午,一位不羁的长发青年云游僧般晃到我台中老家,把曾借给他的书籍唱片尽数归还,探问出国即失去联系的我,如今漂泊到何方。家人用怀疑的目光瞪着我大学时代的死党,一句不方便告知,回绝了这看来似乎不顶体面的可能仰慕者。
然而在巴黎这神奇的城市,我们又相遇了,注定所有不可思议之事都在这里自然而轻易地发生。M依旧是我忠实的哥儿们,陪我与法国恶房东大战三百回合,寻觅理想的新居,而我也伴他走过失恋后的空窗期。
在我们各有新的羁绊前,最常干的好事就是一块到市场买生蚝大快朵颐(当然,非蚝季节只有拼命忍耐。虽然一年到头都能有蚝吃,我们还是谨守法人非er结尾的月份──就是春夏季──不吃生蚝的规训,确保蚝的生鲜肥美)。M惯持长柄蚝刀从侧边开蚝,据云师承有名,我在留学生圈子里东拼西凑地乱学,之后买了一套极为贴心的开蚝组,将蚝置入木匣中,以刀自尾端撬开;M向以开蚝迅捷自负,我则以手脚干净、不留碎壳为傲。我们合作,瞬时可破三四打生蚝之身(再少,我们必定为了分蚝而大打出手,所以起码买个够吃不伤和气的数),一颗颗滑溜溜喜滋滋下了肚,开了胃也满足了,再来吃什么主菜已经不重要。
卡萨诺瓦在回忆录里细细描绘与情人狎昵共食生蚝之妙,法国人也无法不把生蚝与性欲做出切割。一回我们又在卖场采购之时,海鲜柜台那瘦得小猴样的伙计把M叫去,鬼鬼祟祟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进他袋里。
「他给我六个生蚝,还说,祝你今晚好运。」
我望回头,柜台那儿一脸猥琐地朝我们眨眼痴笑。这些法国佬打死也不会相信我们以怎么样虔诚的喜悦,任源自大海的纯净滋味滑过唇舌,缠绵地话别喉头而去;每一颗生蚝都怀抱出身海域的记忆,当穿透海水的阳光、悠然摆荡的水草随着蚝的执念,一并温存我们的味蕾,能不为之动容么?
柜台的小猴子不晓得我们不知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嫌他给那几颗又瘦又小,不像我们买的那四打又肥又嫩),一方面又暗自赞叹,小气的法国人竟还舍得贡献生蚝,催动一个激情的夜晚。
「我们看来比真实的情侣还登对吧?」M笑说。
我比M先离开法国。他帮我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惜别宴,亏他找来一票不食生蚝、不足以造成威胁的法国人,眼睁睁看我们撬开六打,一个个吞进肚里。
柠檬汁滴上蚝身的刹那,你看牠微微颤着,裙带一收紧,知道那是生死关头,过了便放开了,无所挂碍。你尽管衣冠楚楚,优雅地挥舞叉匙品尝美味,基本上,你跟茹毛饮血的先祖没有两样。生蚝来自生命起源的海洋,连结你与最原初的生之欲望、对于死亡的无知,以及潮汐朝朝暮暮,来回冲刷逗弄,爱与死的朦胧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