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来湾仔寻我

我对外国人说我是香港人,对香港人说我是湾仔人,我站在记忆核心,我是导游,也是一个旅客

记得很久以前我曾写一篇有关电影「神经侠侣」的影评。这部片的背景在湾仔,陈奕迅演的警察,在这一区工作,他穿着绿色的制服,走在我熟悉的街头巷尾,看到各式各样的湾仔人,故事就由湾仔区开始,最后他为了追捕,奔走在午夜的街道,他双眼直视,气喘嘘嘘,街道快转如一场梦的滑行。我加入,因为有我的记忆在唱和。

而前两年有另一部片子「月满轩尼诗」,张学友汤唯的爱情故事,也在湾仔开始,老区的旧街坊,香港的小故事。勾起的不仅是对港式餐厅式的怀旧气质,而是一种熟悉的人物草图。那草根与在地的所有标志,对不是生于此区的人可能是一种新鲜猎奇。但对生于斯长于此的我,却召唤出许多的细节以供记忆的验证和凭吊。

在这区之内,我膨胀如一个充足可以起飞的汽球珠炮般的说一堆故事;在这区之外,我没什么可说,说的也只是客气的话。如一个拉长镜头摄影者,我对外国人说我是香港人,我对香港人说我是湾仔人,我站在我记忆的核心,我是导游,我也是一个旅客。

容我沿着我童年的湾仔地图前进,那张地图,泛黄、有着奇异的味道,地标所指之处,都有一张照片为证。里头有我。有些已经不存在如幽魂般飘散在新建筑里的某个角落,这种旧区不似那最近才起的新巿镇,那些新区因为没有历史,所以简单易明,那新巿镇的新鲜如油漆般的气味,要等待另一个十年,才可能有人会以记忆书写它特异之处。

我的相机开启:在我舅父洋服店落脚,我穿着紧身阔脚的白色西裤卷曲如约翰屈伏塔的「油脂头」,得意的到他工作的舖头,看到一个个美国士兵拖着浓艳化妆的香港女孩,量身订做属于那代人时髦服饰收音机播着英文歌曲,轻快的如一首咏歌,对着所有在湾仔区纸醉金迷的暂借人生之徒唱着,快乐如花、如云,如一只握不住的青鸟

那时,湾仔除了酒吧多,就是西服店,专做洋人的生意,只要一有舰队来港,舅父就开心,可以做多生意;酒吧老板也开心,再丑的吧女也不会坐冷板凳;餐厅侍应也开心,可以拿多些小费。我也很开心,因那夜未央的热闹气氛感染着这区,十几岁的少年还不懂批判、也不想正确,看到的都是表面的幸福,但谁说表面的幸福不值得祝颂

那是青春时期的湾仔,我如今回想,那亦是湾仔我的青春时期。人会老,地方也会老,你和地方都老了,也就没有了痛快、鲜活的感受。我快速的走出家门,穿过街道,走到我舅父的店铺,他正用他那流利油滑的英文,劝说着年轻的水兵再多做一套订做服,他轻佻的说个笑话,大伙笑得开怀,满街酒味,站着一个个着身材姣好的女郎。我是其中一份子,我是湾仔男仔

而看看现在:水手服年轻紧绷的天真美国人,消失在我的相机里。一个个穿着西服或非制服的西人港人大声的说话,以盖住那过于吵杂的音乐。吧女换成菲律宾人或泰国女人,美丽的香港苏西黄退位,她们不再在这里讨生活了。有的只是在门口跷着二郎腿,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皮肤身材都变了样的女人站岗。当湾仔最大最繁华的大富豪夜总会关门之时,香港湾仔男欢女爱的盛世也告结束。你再想表面的幸福,都没有了。

没有了,我的专栏。然而剧变的湾仔仍在,下次你来香港,来到湾仔,或许可在卢押道谢菲道交界处的Joe Bananas看我,那是酒吧,我常在,下午六点至七点,享受我的happy hour。

香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