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伤

猪啊,这是骂人话。牠们哞哞叫,猪脑袋挤一块,兜拢在饲料槽前。挤啊挤,深怕少哞一口,甩着头,挤开别的猪头。牠们吃得急,仿佛知道吃得多,死得快,投胎有望。父母加手足六人,还真养不起六头猪,而必须动员一整个部队……父亲得常骑单车,左右各挂个一个桶,到营区载回百人份厨余。

厨余这用法真雅,我们称作「ㄆㄨㄣ」。热热的一锅,大哥或母亲一大早起来升火煮热,菜、肉、汤跟饭,杂味一满锅。才舀第一杓,猪就有了动静。挣扎着起来,肥下巴还黏着粪。猪啊,不怕脏,怕脏只能当人,不能当猪。

我的文学启蒙是一棵已经被砍掉的木麻黄。趁过午,大伙午寐,唤醒爷爷给我零钱。得了钱,到村头的理发店租漫画。我拿著书,又怎能爬树?我把衣服扎进裤子,书塞进衣服,人塞给树。树上有风。风里有树。稍远那边是海,澎澎澎、哞哞哞。海不是猪,但是,猪学着海,跟着海涛叫。

猪,看过海了吗?海在百公尺外。先见缓坡,再是牵牛花与地雷,就是海了。澎澎澎的海,哞哞哞的猪。它们合唱。然后我竟看见一头猪,投奔自由。过缓坡与雷区,没摔死没炸死,安全跑近进海滩。卫兵持枪跑了出来,举枪瞄准,判断这真是猪,而不是披挂着猪皮的匪谍。就算是这样,枪还是不放下,碰碰碰。

主持人问我,猪屎这么臭,还能读书?还好他没问我,猪有没有中弹。我上电台为散文打书,提到文学启蒙,想起在树上做过的梦。我想着猪投奔大海,嘴上却解释书名为什么叫《热地图》,那是因为金门人情热、气候炎热,以及高粱酒烈。

这天猪缘特强,脸书朋友阿紫PO了张山猪照片。女孩义正词严问,我却看得脸红,不就一只发情的猪,苦苦地追求一棵树吗?读了附记才明白,阿紫以为山猪爬树,故而勇敢地写着,照片是我拍的,猪为什么爬树啊?

猪,看过海了吗?牠知道潮涨、潮退,就是一天。海的每一天,都在牠近近耳边说,快了快了,多吃些更快。我想我家的猪,没这么神。真正的神猪是我家猪只的三倍、四倍大。吃到趴在地上,再无能低头吃,猪主人改以漏斗灌。毫无能力的猪叫做神猪。而这头山猪若真能爬树,才真神了。

假装真有这回事,一头投奔大海的自由猪、一只渴望天空的神力猪,猪在我们难以臆测的世界动了一个念头,牠们决定当第一只海泳的猪、当第一头爬上椰子树的猪,我仿佛看见不断被重播的阿波罗号太空船,阿姆斯壮踏出他的第一步,在月球上,印下一个猪蹄。

真是猪啊。一个采访,又问到文学启蒙,我再回到许多个跟阿公讨钱的下午,租漫画,站到树下。猪圈在我身后。我待会才会想到猪投奔大海的梦,但此时,我想起那头山猪,牠趴在树上,犹如我现在,面对我的树。

我的木麻黄,早已经不在了。但我熟记它的树瘤跟枝桠。我用力踩上,它就接了我,坐进它的风里。不久后,一头猪跳出栅栏,哞哞哞地,跑进澎澎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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