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寂寞公寓

每一天都是如此度过,日复一日,但奇怪的是我当时一点也不以为苦,或许是年轻,也或许是生活中有了明确目标缘故,就在那一间小小的斗室中,我反倒油然地生出了一丝丝的安定和喜乐

大四那一年,为了准备研究所考试,我在师大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房东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稍长我几岁,刚从南部上来,租下一楼店面影印行,而多余的地方就用木板隔成了两间雅房,分租出去当起二房东

我租了其中一间,另一间住的是一位香港来的理发师,打扮时髦的男人,只要他一走过,许久都会弥漫一股香水味。我的房间就夹在影印行和香港人的中间,而那房间很小,不到三坪大,地上铺塑胶棉作的拼装地毯,再放上一张单人床垫和小茶几之后,就只容走动和旋身了。我连衣橱都没有,只好到夜市买了一只三层的组合柜,塞在房间角落,把所有的家当全摆在里面。

房间虽小,我却很喜欢它开了一扇对外的窗,打开窗,外面就是宽敞的巷道,而再过去就是师大围墙,满满的绿叶墙上浮现出来。每当有同学来找我时,只要走到窗前,轻轻弹指敲两下,我就立刻知道了。从小到大,我从未住过有窗的房间,所以便感到它格外的珍贵,就为了每天早上从窗口晒进来的这一方金黄色阳光,就算地方再小、房租再贵,也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我大学生活过得荒唐,把大多数时间全耗大街上的游荡和嬉戏,所以临到大四才不免紧张起来,我辞掉所有家教专心准备考试,也因此,经济一下子变得很拮据。每天我克扣饭钱,一餐只准花十块,白天去图书馆看书,晚上就去师大宿舍地下室的学生餐厅,用十块钱打包一份菜,然后挖一大包免费白饭和汤,提回租屋处,坐在小茶几前一面看书一面吃。每一天都是如此度过,日复一日,但奇怪的是我当时一点也不以为苦,或许是年轻,也或许是生活中有了明确目标的缘故,就在那一间小小的斗室中,我反倒油然地生出了一丝丝的安定和喜乐。

就在我窝在茶几前读书的时候,影印行机器反复吐出纸张的唰唰声,不断透过单薄的木板夹层,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隔墙的那对夫妇也正在为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奋斗着。年轻的妻子怀孕了,每天挺着大肚坐在一张高脚椅上,从早到晚双手不停地影印,有时生意好,印到彻夜未眠也是常有的事。他们的生活看似比我还单调,但再平凡的生活也自有它的悲喜,我经常听见他们活泼的笑声,也常听见丈夫的吼叫,妻子的低声哭泣,然而不管是哭是笑,影印机的声音始终没有停过,唰唰的规律震动反复回荡,就像是一首曲子的顽固低音

而住在我隔壁的香港理发师,因为工作的缘故总是睡到很晚,中午出门一直要到半夜才返家。他每晚几乎都带不同的女孩回来,有讲广东话的也有国台语,做完爱后,他照例总不肯睡,硬是要用蹩脚的国语聊天。而那时的我早已熄灯躺在床上了,在黑暗中隔着木板墙,聆听一段又一段城市男女心事。而树影摇曳恍惚,映照在我的玻璃窗上,让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公寓,也总是分租给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异乡客,小小的空间汇聚起了难言的漂泊与寂寞,而如今不知他们都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