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打的连枷

散文

乌云席卷而至,一千万只微小的水蛭啃吮皮肤,钻进肌肉、很快再千千万支雨箭袭来,广场游客顿时作鸟兽散。从天涯而来的你,对上了我的眼睛。为了一个隐晦的缘由,我告诉了你这一切。

你见过「刮鼎灰」没有?「鼎」是我们家乡话,就是那种铁质大锅。早年家家户户用灶火炒菜烧饭,隔一阵子,鼎底积了一层厚煤灰,通常这是家庭主妇的活儿,她拎起或大或小的鼎,倒扣在厝宅旁土埕,用锄头轻轻刮去煤灰,鼎再拎起,地上便留下一个黑色圆圈……。

传说这层煤灰形成的黑圈圈会禁锢鬼魅或人的灵魂,所以女主人临走前会用锄头把圆圈锄开一角,破除那圈圈的符咒。人是恐惧鬼神?恐惧死亡?或竟是恐惧那恐惧本身?有点可笑,是不?

你见过农村在晒谷场打谷的场景没有?庄稼汉用一种叫做「连枷」的木制农具--「连枷」必须用质坚而致密的木材如黄连木、相思,或苦楝--高高举起,重重打下,「硄」地一声,击打在舖地的高粱、小麦等谷物……。这是丰收喜庆的一刻。

究竟谁是那架收割机呢?你揣度过人最后去到的地方没有?别把头转开,也别装作若无其事。那是春夏秋冬的某一季,不管哪一季都同时是开始和结束,不管哪一季都是一艘船和一座港湾;最终,港湾是一座拆解船身,使之成为废墟的所在。

咳!只是喜庆欢乐竟是和死亡悲伤同负一轭,同一时启步迈前。

你喜不喜欢入冬的意象?有人说北地霜雪纷飞很美,有人说很酷,有人说很假,因为真实都掩盖在下面,有一些残忍也是。有一年入冬,我回到岛乡,岛乡无雪下霜倒看过几次,我来到东北隅某处海滨,那击岸的潮涛声也寂寞冷清多了,穹苍仿佛有一两句雁唳,催促谁回去般。

「催促的使者……。」彼刻,我想着。

「那使者穿着代表纯洁而坚强的衣裳。是黑?是白?」我又想,你也会像我这样无端由地揣想吗?

你一定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吧?你曾经捉过谁了?解开手帕,发觉对方不是你意料中的人,那张脸孔,那抹身影,梦一般蒸发掉了。

放下睫毛的栏栅,把自己关在自己心里头,哆嗦着忖想,为什么一年没有第五季?要是有的话,在那里,鸣锣鼓响不响?过雁有没有声?河可有川流潺潺?风车转不转得动一丝风意?路带不带走风景?在那里,假如有第五季的话,星空会不会灿烂?山峦碎银般涌来?涛浪草叶般奔闪?阳光会不会描出树叶的弧线?会不会捏出它的各种形貌?会死的是不是不死的?

那可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吗?旭日像婴孩,咬住黎明这个吸奶瓶,踉踉跄跄奔向亭午,再奔向黄昏?路竟自动延伸,比你的脚程还来得快──在那里,有时间喊叫声从峭壁失足跌落。出现一个绳结,一条朝向迷雾的小径便伸出,小径不断延伸,不断截断在浓雾。

这些出自你口的,背后究竟是勇敢或懦弱呢?云端闪电出自你口你手,就算不知道为什么要造出这迷团,我们要做的或只是迎身向前,并在头上七寸,栽下一株供仰望的向日葵?

我们和云端的父母相遇时,这是一再重复的,或唯一的一次相遇?人间的悲和喜分别得那么断然,在这里有的却是喜的悲,和悲的喜。我们互相摊开掌纹,重走一遍也许没什么神秘的轨迹,还保留一份神秘的是两人的步履本身,从有些踉跄的脚步声泄露出来的。

但走着走着,渐渐的,即使会各自被一颗巨大晶莹的泪珠裹住全身,我们且把这颗泪滴收为拓荒者的原始信仰。

人被时间收割之后,凡是有方向的风都停息了。时间又宛如喷泉,往上喷出,而岁月便是下降的水柱,无力再爬起。光和暗争吵,你突然睿智如哲人,浪漫如诗人,你说,锯子叫着林子,箭矢叫着鸟,燄火叫着烟。

鞋子脱离脚后,空鞋成了艘船,泊淀在岸涘,不再装载,不再驮运任何诺言。

原来竟没有第五季,人尽管编造,但逃不出自己的谎言,假如双瞳唤不回秋云,花瓶养不活春天,生活和生命都是卷影带,还有接痕,随时等着再被利刃割断。尽管歌声满怀笑意。

你的年纪见过火柴棒没有?火击出光,光再凿出热,生命奇特的是可以有无限的比喻和象征,每一个比喻和象征都有主观或客观的真理。

假如你能创造出「美如夜阑岑静」这样的句子,或面对这样的句子辗然一笑,你便也能安然面对着死这件事,即使牠对你发出嗤嗤笑声。

但人总爱造四周皆境的镜房,然后困在迷离的镜幻,终日受光与暗的魅惑绞刑

我说,请留意造物者指缝间的魔术,他的手指是百叶窗,开是一景,闭是一景,木马摇荡向西,面纱掀开,新娘花盛开,燃烧的风景在眉窟……。

真实都掩盖在下面,有一些残忍也是。可是,难道就没有一些温柔在下面吗?难道射向我们的雨,非得是杀人伤人的箭镞?掩盖在下面的真实都没有欢喜?

父亲临走前躺在洁白的床上,他是我,也是你之父,他竟是因象征而实质的众人之父。比鲜血还白的另一种白,我站立床边,看着看着,波光粼粼,床摇荡成扁舟一叶,双手遂成双桨。「即将消失的父亲……。」闪电穿越我身子,拜纯黑或纯白之赐,父亲成了孩子,荡漾在湛蓝的歌声里。我发现歌声出自父亲也出自我自己之口。我和父亲竟是同一人。欢欣鼓舞的歌唱如翅如翼:消失的父亲,一枚指甲脱离指尖,渡过汹涌川流,背影,不肯回头。

这些年,我见过无数生的倒影,死的倒影,或生死的倒影的倒影。人终究要成为一个自由的游魂,不管是生的游魂或死的游魂。方向开放于掷出的柯枝,一缕快乐的游魂呵!父亲,只是,我要问你,胡桃核是遗失湖海的泪滴吗?一凿一星图,苦芦草是一把把弹回来的剑吗?含羞草有灵魂,而你,你有最晶莹的露珠在两颊吗?

野菊花沿小路摆下盛宴,布榖鸟啣走满山沉钟苍穹垂下铜镜,你是俯身水镜中那无尽的倒影吧?一株临江而卧的芦苇,迷和悟的孪兄弟携手走来,不断横卧在你身边的潺潺水声,石造的月光的泪,倒影铸生死的串炼?

且歌且唱,把天空看作一座牢笼吧!只懂得悲哀的,且造自己一座汪洋,用针尖轻举起山,当落日藏烛火在昏暗光束里,那无数如今仍然充满奥窅的轨迹,父亲,请容许某个丰满的圆将你包围!

即使你是个孤独者,你是个会死的神,你是个不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