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签
散文
研究所时,曾在一所私校帮待产的国文老师短暂代课,学生向师长主动鞠躬、道好,进办公室恭敬地喊报告,上课起立敬礼是常规,没有大家耳闻师道沦丧的风气。
我带的班是资优语文,学生不太发问,但勤抄笔记。那天,离下课还有一刻钟,我正犹豫是否继续写国学常识板书,反正上课占用下课、艺能课挪用来上升学科目是惯常,无人会抗议。
突然,该班导师轻敲前门,示意打扰,询问班上谁有意参加国语文演讲比赛?参赛日期将届,无人报名。我只代课一、两个月,不熟悉孩子专长。导师推挪鼻梁眼镜,将及肩卷发收在后头,这动作及紧皱的眉间看得出正忍耐着全班毫无反应的不耐及不悦。全班仍然静默。「那抽签决定。」导师说。
这班孩子安静,我曾苦恼上课时师生无互动,导师说这班孩子不喜欢活动、分组讨论,依按传统讲授就好。那时庆幸自己还有另一个相当吵闹的数理班,较有青春气息。
全班屏息听导师宣布手中签号。那位「签王」抗议了,不愿屈服被命运之神「钦点」。导师将写着「二十号」的竹签放在我课本上,请我在报名表任教老师栏签名,接着填上该生姓名座号。我这才注意这男孩的长相,清秀五官,发推耳上、乖学生打扮,若不出声,就是抄笔记的诸多学生之一。
签王抗议声持续,「不公平,这不是我抽的,老师你一向习惯往筒子的右方区抽签,会造成机率上的不公平。」导师喊了数次安静,该生仍旧不服,导师手持签筒,走向该生位置,哗喇喇,所有食指长竹签往学生头顶上刷下,只见竹片如短暂水柱般地冲撞弹跳,喷溅一地,盖过这竹片洒落声是导师字字大声地说着:「就‧是‧你。」
我是误闯这空间的外来者吗?全班只有我震惊睁眼,其它人默不作声,抄着黑板笔记。导师离去前,神色自然地向我说声打扰。
「大家不用一直看我,看黑板。」二十号约莫察觉到大家的眼光如竹片般朝他射去。眼光是会螫人的,那样的气氛下,难以判断谁是关心,谁是好奇。
此时钟响。
我刻意慢慢签教室日志,用余光偷瞄:签王周遭同学默默拣拾散落的竹签,有些人则围坐讨论习题,几个女生相约如厕,三两个男生拿着篮球走出。二十号则趴睡,把方才事物摒除在梦外。
我该怎么做呢?若家长抗议,我是人证,指责导师污辱学生?但我非该校正式教师,也非导师,代课老师对学校及学生而言只是过客,人微言轻;况且我的聘书只一学期,明哲保身应是上策。
几天下来,该班如常上下课,不见家长到校抗议,怎么和我同学在北市明星高中任教,动辄有家长、学生提告的情况不同?也许二十号的父母笃信棒下出孝子,严师必有高徒,默许老师体罚吧。
二十号演讲比赛前,被导师强迫来我办公室特训。休息时分我们闲聊,按捺不住好奇,我委婉问起竹签事件。这孩子是紧闭的蚌,除了背讲稿,怎么样也撬不开他的嘴。
几天后,稿子有一处不好念,二十号如唱盘跳针,反复念到他耐性全失,失控低吼,「我根本不想比赛,那天抽签不公平。」我才渐渐知晓,该生家长事后曾寻求家长会协助,无人声援,家长群里也分阶级,这孩子的家是金字塔的基石。塔端伸出手摸摸这孩子的家长,在这学校,只要成绩好、服从、父母有钱财有地位,孩子能享用许多校内资源,例如进资优班,该班资源丰富。
平常抽取竹签那刻,命运之神指向某人,我们会屏息紧张期待或惊恐,此时好运或噩运的降临,应该不是在众目睽睽下、真有实体箭矢自顶冲刷、刺人皮肤。有时也想丢掉那根二十号竹签,不知怎的,它竟从那天起夹在书本、随着我前后任职处,由新北来到北市。它现在躺在辞典里,静静地当一只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