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专栏】哪吒盟盟 我宁愿以男身死在手术台上
图文/镜周刊
对于这个依医嘱使用了半年男性贺尔蒙,已长出些许胡须、满脸痘痘、公鸭嗓、汗很臭的国中男生样子的室友,我可有任何叮嘱?有啊一长串……
三十二年前的农历新年初三清晨,比预产期提早一星期的,我终于再无法忍受每五分钟的阵痛,尽管阵痛中,倒也断续收妥了住院行李,给盆栽们一一浇了水,推醒即将做爹的那位该叫计程车了。
计程车司机怕我在他车上生孩子似的只得全速飙车,清晨加上新年台北几近空城,没骗你,我们从文山区到荣总,费时不到十分钟。
就如同昨日清晨的情景尚历历在目,车行跨越基隆河的圆山高架,但凡人从高处望远,就会兴起不日常的感受吧,我的感慨是「再经过这段路时,我的整个世界就不同了。」
三十二年后八月二十九日,车行过同一个地点,似曾相识之感袭来,兴起完全一样的感慨,因为,次日,我的孩子海盟要动摘除女性器官(子宫卵巢输卵管阴道)和胸部切除的手术。
海盟循台湾的法律规定,耐心走完连续两年定期每月看不同医院两位精神科医生的流程,取得鉴定书,作过术前所需的所有检查,约妥了妇产科医生和整形外科医生,商定了手术日。
亚斯伯格星球人的盟哥,做妥了变性前后能做的所有功课包括同温层的聚会,不无些许兴奋的期待手术的这天。
盟爸爸呢,他说,无论盟变成一个大男生、或少妇或为人母,都不半点影响那段他与一个皱着眉专注看世界的大头妹妹的所有情谊和记忆。
盟妈妈我,第一次被唤出妈妈魂的难免陷入焦虑,那,那《丹麦女孩》术后清晨她苍白失血含笑而终的画面挥之不去(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是一百年前的医疗环境和水准),谁叫不知从盟几岁起我们的关系就不似母女而是玩伴,抢同一种食物,比赛认野草野花鱼虫(好吧这项输得彻底,谁叫他脑里早就下载了那个认植物的APP)、比记忆力(跟亚星人比这个简直找死)、比走路(目前平手)、比阅读、比手游、比每天谁写的字多、比心绪安定(当然悠游物外的水瓶他要天然胜过暗涛汹涌的双鱼我)……
他已多年少喊我妈,都唤大呆,乃至好久后才知他帮我设定的一些社群暱称ID就叫「大呆」。
他存钱为了有一天能动那「两个碗换一个把子」的手术
他不能忍受被人碰触身体哪怕只是问路人或兜售小贩的戳戳他肩膀,所以他术后的六天我们没请看护帮忙,只我没日没夜的陪伴坐卧他床边的躺椅,有好友问候完他术后状况顺便关注我,我回答「就像只母猫护崽状。」因为找不到更妥适的形容。
关于跨性别,这事其实早有迹象,盟自小抱猫抱狗抱恐龙模型不抱洋娃娃、不爱裙装、不提醒就不洗脸梳头、不爱美、我狗仔一样偷拍的所有他的照片都是闪躲中的背影屁股照,只除少数的要求「可以和长颈鹿一起合照一张吗?」「可以帮忙抱着猫家美(或蛇颈龙)照一张吗?」
他不与班上女生弄小圈圈,因此没甚么朋友,唯一二带回家一起看平剧、画画的同学照眼就知是小GAY,他已与此同学约好「将来我的两个碗换你的那根把子。」
盟一直存钱,因为没啥花费(高中大学仍坚持一双鞋到底因为又不是蜈蚣、坚持穿仍穿得下的『爱的世界』童装衬衫、大学时期仍穿高中的黑制服长裤因为没破没绽且好舒服……),他唯一的花费是每一、二年来台公演的中京院,盟总戏码勾一勾,毫不吝惜的买凡有于魁智的老生戏票看,像个纨袴子弟坐在最好的位置看得脸笑鼓鼓;还有去年专程去东京看披头四的老小孩保罗麦卡尼的演唱会,此二人、与国家地理杂志的《空中浩劫》单元塞满他的MP4里。
他存钱为了有一天能动那「两个碗换一个把子」的手术。这大愿在他的成长期曾断断续续提出过,我只能谨慎的扮演反方辩论了好多回,最终被他的两句话给说服,「我宁愿以一个男身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要以一个女身长命百岁。」
我在意的是仍有不少躲在黑暗角落像盟一样的人
便开始走流程。同温层中,他算是幸运、得家人支持、也不在意社会的他人眼光(当然,此中我得感谢《镜周刊》的人物专访记者钟岳明,他在2017的专访中,忠实、平静、专业的访谈,未以猎奇的眼光和笔,让盟沦为畸人),但我在意的是仍有不少躲在黑暗角落像盟一样的人、或同志蕾丝,他们不需这社会同情,只需宽容与尊重他们的存在和尊严,会这么说,是立即想到我某些群组中的恐同厌同言论,我觉得真是够了,或许我们正巧幸运的生为人多的异性恋,因此得以安稳的活在我们建造出来的法律、传统、道德、制度、甚至信仰下,但我们别得了便宜卖乖,别倒过来指指点点嫌恶那些虽为少数但无法纳入保护伞下的LGBT,并还规定指导她他们该过哪样的人生。
真是够了。
如今的盟哥,像刮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哪吒、身上还挂着两个手术后的引流管未拆,尽管未来的路还长得很,但已可凭手术证明去户政机关改身分证上的性别栏了。
慢慢来。
对于这个依医嘱使用了半年男性贺尔蒙,已长出些许胡须、满脸痘痘、公鸭嗓、汗很臭的国中男生样子的室友,我可有任何叮嘱?有啊一长串,首先,不要光只是个男生,要当一个心胸宽阔、勇敢、正直、慷慨、洒脱的男生,如XX、如XX、如XXX(半天,我也才想出四个名字),愿上天保佑你善用天赋资质,愿你平安、健康、快乐……
多像是对一个新生儿的祝福与期许!──新生儿?可不是!
山东临胊人,1958年生于高雄凤山。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主编《三三集刊》,并多次荣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小说奖,现专事写作。着有《方舟上的日子》《击壤歌》《昨日当我年轻时》《未了》《时移事往》《我记得……》《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小说家的政治周记》《学飞的盟盟》《古都》《漫游者》《二十二岁之前》《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猎人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