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楊邦尼/藏身
图/AI生成/柳佳妘
0.无处藏
同志藏身。
都什么年代了?同志可以牵手、接吻、结婚、成家、领养、代理孕母、捐精生北鼻;各国、各地、各城的同志大游行、小游行,彩虹经济不可小觑,热辣辣,光裸裸,同志光谱绚烂何止六色,LGBTQIA+,不断歧出,衍异。
同志怎么虚与委蛇,躲躲藏藏,狡兔三窟,防狐狸、防野狼,衣柜开了又关,犹抱琵琶半遮面,干嘛还藏?房间里有衣柜,衣柜里还有抽屉、盒子、匣子、密码保险箱。他,她,ta无所不藏。你在交友软件遇过的同志,过境何止千帆,敞开的少,隐藏的多。
你身处一个同志无处不藏身的热带半岛宗教政治皇权神巫交魅的国度。律法上这样写明:
Any person who has sexual connection with another person by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penis into the anus or mouth of the other person is said to commit carnal intercourse against the order of nature.
违背自然的秩序,口是口,手是手,肛门与直肠永隔,性器的媾合通往生殖的子宫,天使提醒说:「不要回头。」罗德的妻变盐柱。只有前行,没有后路。各安其位,各从其类,不逾矩。
还有还有,看下去:
Whoever voluntarily commits carnal intercourse against the order of nature shall be punished with imprisonment for a term which may extend to twenty years, and shall also be liable to whipping.
同志以身触法。耶稣就挺起腰来,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你藏在文字里,变身、化声、现身、献身。我辈idol荒人,我以我最赤裸之身,试探,示人。
庄子是吾辈同志。一零兼修。庄子爱「藏」。
藏声、藏道、藏刀,藏身,藏天下。庄子的衣柜,万物一衣柜,天下一衣柜: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
──〈大宗师〉
写是come out,也是come in。出柜,是再入柜。你怎么知道出来不是进去,进去不是出来。跳出来,是跳进另一个洞。同志是洞穴。
1.藏书
《说文》:「藏,匿也。」
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史记》那么重要的史书,老子不过五百字,《孔子世家》九千字。「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隐者,藏也。庄子,更少,两百余字。庄周藏得比老聃更深。
无论古代、现代,著书、读书是危险的,故藏。
你总是藏书。至今还藏吗?藏啊!藏书是为避祸啊,躲战火啊,书会曝光身分、欲望、性倾向。要是哪一天,书被揭穿,会招来杀身的。
藏,金文作、,将「戈」改为表示杀害的「戕」,「臣」改为 「口」,杀人灭口即谓藏。
「你怎么看这种书啊?」
「这是禁书欸。」
「你不会是?」
对方O.S.:「Gay一只!」
你悄悄然把书收起来,藏在书箱,抽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免去这样那样的疑虑、猜测,的眼光。
你都藏什么书?书名列出来看看。最早的,《中国人的同性恋》,庄秋慧编,天呀,上古书,一九九一年,张老师文化;李幼新,后来改名李幼鹦鹉鹌鹑,又改名李幼鹦鹉鹌鹑小白文鸟,《电影中的同性恋》,一九九三年,志文出版社;《同性恋邦联》,台大男同性恋研究社编,一九九四,号角出版社。
书名大剌剌的同性恋,不是同性恋,干嘛看同性恋的书,别狡辩!
是书,早已绝版。你仍藏着,就在此时写作的时候,翻箱倒柜找出来──像任我行把《葵花宝典》藏在林子里他挖呀挖被令狐冲撞见,「欲练神功,引刀自宫」──三十年前的文字和图片惊吓人,书页上有当初你阅读和抚摸的手泽犹新。
如今
风翻开的每一页
都不可圈点
是孤本,且永远绝版
──许悔之〈绝版〉
快自首,你还藏了哪些妖言惑众的书,供出来!
有的,有的。《欠砍头诗》〈肛交之必要〉,陈克华,一九九五,九歌出版社;《中国同性爱史录》(增订版),小明雄着,一九九七,粉红三角出版社;《男同志性爱圣经》,许佑生译,二○○八,原水文化出版;《同志文学史:台湾的发明》,纪大伟,二○一七年,联经出版社;Utimate Gay Sex, Michael Thomas Ford, 2004; L'amour Blue, Cecile Beurdeley, trans Michael Taylor, 1978;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Gay Literature: Reading from Western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 Day, edited by Byrne R. S. Fone, 1998.
阅读之必要,藏书之必要,我阅读,我藏书,我壮大。
藏,原字臧,后来加了「艸」,草中藏匿;籀文底下加「土」,埋于土。上身得藏,下半身也藏。
今天能够自由阅读的经典,哪一本不曾藏?《诗经》曾藏,《尚书》曾藏,小说家之流更要藏,《水浒》、《西游》、《红楼》,私下传钞,私下藏。
你还记得和晃哥哥一起上过的《尚书》诘屈聱牙,究竟哪根筋不对背了第一篇〈尧典〉,傻傻分不清今文、古文,多出的,异文的,后人伪的,一部《尚书》藏很深。
《史记‧始皇本纪》中记载:「三十四年,丞相李斯曰:『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制曰:『可。』」
不止不准私藏,书籍统统交给官府焚毁。谁敢谈论,处以「弃市」。丢在市场?《礼记‧王制》:「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藏去哪里?最危险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最安全。藏夫子宅壁。
《家语》云:「孔腾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书》、《孝经》、《论语》于夫子旧堂壁中。」
孔安国《尚书序》:「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字。王又升孔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悉以书还孔氏。蝌蚪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
孔壁出土的即是古文《尚书》,可是,就像埃及的楔形文字,已经没人看懂蝌蚪文了。
太史公曰:「仆诚以着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比起古人,你的藏书,不至于引杀身之祸,内政部援引《1984年印刷与出版法令》(第301号法案)条文落落长,列禁书,查获者,没收。严重者,监禁,罚款。
明明同志已经公开透明如空气和阳光,你还躲在暗地里藏而不露不喧不闹。滑开Grindr,提醒身处险境地区的你,turn off location sharing, by deselecting ‘show distance’, your distance from other people will not be displayed,记得藏好藏满,即使露也要藏。
2.藏病
疾病你也得藏。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写道:「和其他引起羞愧的病一样,AIDS经常是个秘密,但不是不让病人知道的秘密。癌诊断经常被病人家人守密而不让病人知道;AIDS诊断经常被病人守密而不让病人家人知道。」
你被抛弃,abandoned,alienated,isolated:
「病是最大的不幸,病的最大不幸是孤独;当病的传染性是该帮忙的人不敢来,连医生也不敢来……这是对病人的放逐……」
你藏病,直到它再也藏不住,你在孤岛上发送求救讯号!发给谁呢?外星人?三体人?
一开始就藏。从你获悉「帕斯堤」那天藏起。伪装成negative,健康的,干净的,无欲无性的,正常人。
伪装成一只男人,一只鳄鱼,一只兔子。一只,不是一对,不是一双。晃哥哥在Line的暱称干脆叫一只松鼠。一只,母胎单身,没有配对,你和其他帕斯堤分别被隔离,不知他们在哪里,即使在医院门诊复诊都嘛假装我不是吼我是来看其他病的不是和你同样的病其实啊大家都知道看同样的病可是彼此否认我不是你才是!
荒人后来化身帽子小姐说:
「别,别打招呼,别问我姓名,千万别。我是来放松,当白痴,当野兽的。请你把我当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支抽屉,或随便一颗什么东西,总之不要当是个人。因为我肯定不会跟你有半句人语的。」
忘了回到医院复诊多少次你肯定不会更不曾和在场同样的帕斯堤有任何眼神接触,半句问候,遑论说人话,你们看不见彼此,当空气,身穿隐形斗篷。听到护士打开门叫号码叫名字,才从地窖、洞窟、棺木里窜出来,你坐在边边角落的椅子上回:Mari!
你好怀念婴儿的一无所藏,复归为婴儿,喜怒哀乐,吃喝拉撒,「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全都露在脸上,婴儿的眼瞳纯净无杂质,像水一样透彻、透光,见底。婴儿是真人:「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
你越活越久,越隐藏,装成一副假面人。
金嘉锡老师说:「庄子,假装。」
庄子教你养身,教你藏。你藏病,莫能伤:「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3.无尽藏
既然是隐私,就继续藏啊,为什么还要写,写了还参赛,一棵长成金帛大树的作家兼教授诘问后辈同乡:
如果是不欲公开的隐私,「为何写出来?」(〈神话不再〉的这一质问精准犀利),而且还拿去参加散文奖(注意:小说奖就不会有这问题)?写与不写,公开不公开,以什么方式公开,都是伦理决断,虽然「是不是爱滋病患,选择说或不说是感染者的权益。」但为什么是散文奖?放在散文类,就已是主动公开,不是隐私了(难道作者要拗说读者都应把散文当小说读──他们都是些笨蛋?),如果临时反悔,不想公开,接到〈神话不再〉提到的那个确认的电话时可以回答:对不起,事涉个人隐私,无可奉告,爱怎么判断,随便你们。换言之,在是/否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选项,当事人还可以掌握最后的决断权。当然,这一决断的潜在假设是:「我杨某才不在乎你们那个什么屁文学奖!」而在那状况下选择是或否,就是选择了文学奖这毒药。
说与不说,都是毒药。「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为什么「不敢说出名字的爱」,还要写?为什么明知有杀身之祸,即便入狱了还要写,藏起来,托人带出去,印成铅字,出版,「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你在那通跨海打来的电话里猝不及防像脱了壳的蜗牛承认是帕斯堤,〈毒药〉里的「我」就是你,文字即肉身,病体,你「与它牢牢的绑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你天真的以为,止于此,止于善。这里说,这里算。没有录音,日后没有人会直白的再当着你的面问你究竟是,不是。两年后,神话作家动用一己权力去扒问:
「我跟杨常来往的大马诗人、媒体主任、同志作家求证过……」
你在半岛南方Ulu Ulu的小镇古来穴居,几乎息交绝游,什么时候你和「诗人、媒体主任、同志作家」常往来?彼时半岛有出柜的同志作家吗?大家不也是在文字里躲躲藏藏,顶多私下聊一聊,心里大抵知道,不至于把谁谁谁outing写出来他、她是gay,是lesbian是bi是跨是BDSM,等等。
孔子有一种敦厚与温柔:「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隐,蔽也。微也。谓逃藏也。金嘉锡老师教一辈子《庄子》,命也。即便那么要好的友人惠施他也对他藏。庄子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直到父母相继过世,都不知道你帕斯堤的身分,开始每个月、三个月,到后来的六个月复诊,还不包括每个月领药,数十年来,低调进出医院上百次,最亲的人你都藏。
《黑神话:悟空》里的二郎神杨戬把悟空最重要的六根「意」藏在他的第三只眼里,他把自己隐身在画里,玉帝、如来都找不到他,藏爱于无形。
你在文字里现身,宛如金嗓女妖的歌声。活在一个对同志、帕斯堤既不友善、恶意、歧视,还有刑法的巫师国,在现实里藏身,无处藏,无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