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单独」变成「寂寞」─一种现代情绪的诞生

当「单独」变成「寂寞」─一种现代情绪的诞生。(图片来源/达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寂寞昭示了我们想要在这个世界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想要拥有的关系与纽带、我们渴望获得关注的需求——即使这些需求没有获得沟通或倾听。」

——本书作者。

寂寞已经悄悄成为二十一世纪最大规模的流行病,在世界各国,身陷寂寞的老人、独身者与忧郁症患者,都造成了日益沉重的医疗社会负担。这波心理疫情仍在逐渐扩大,但这场大流行是从何时开始、又是如何蔓延,却一直缺乏足够的关注与讨论。

工业化程度愈高的国家,寂寞的问题就愈严重。

英国,甚至不得不成立「寂寞部长」来应对日益高涨的医疗与社会问题

我们很容易觉得「寂寞」是一种普遍、永恒的固有现象,但事实很可能不是如此。「单独」(oneliness)在长久以来,一直被视为追求自我平静,或是与上帝交流的珍贵时刻。但到了19世纪,宗教没落、工业社会急速发展,「寂寞」(loneliness)这个词也是在这时出现,且很快就成为一种负面疾病,反映出人与人的日渐疏离。

【精彩书摘

寂寞的发明

在18世纪末之前,公开发表的文本中很少提及「寂寞」。确实如此,寂寞的出现几乎是微不足道。不过大概从1800年起,这个词汇的使用频率开始增加,并在二十世纪末达到了高峰。

寂寞的意义也改变了。在16与17世纪,寂寞在意识形态及心理学上并不像现在那么重要。当时寂寞的意思只是「单独」(oneliness)而已,这一种比较偏向身体,而非心理或情绪的经验。而单独是从「孤单」(lonely)一词衍生出来,单纯是指独自一人的状态。单独常被脉络化为一种宗教经验,在这种状态中,人能与永恒的上帝交流。

1656年,古文物家兼词典编纂家汤玛斯.布朗特(Thomas Blount)出版《词集;或称现代改良英语难字详解词典》一书。该书历经数次改版,是最大篇幅的早期字典。在1661年的版本中,布朗特将寂寞描述为「一个人;单独,或寂寞、独自一人或单一」。英国词典编纂家兼速记员埃莱沙.科尔斯(Elisha Coles)于1676年出版了他自己编写的《英语字典》。他在该书中将「寂寞」定义为「独处」或「独自游荡」,完全没有现代所带有的负面情绪意义。

虽然在1800年代之前,我们很少在印刷文字上看见「寂寞」(loneliness),但「孤单」(lonely)一词就有出现了。不过,这个词同样是描述独自一人的身体状态,而不是对情绪状态的形容。这在我们评论当今寂寞的普遍、必然性质上至关重要,同时也挑战了以下观念:「孤单」的意思从过去到现在都未曾改变。

自19世纪中叶起,「独处」一词逐渐少用于印刷品中。我认为这种现象跟「寂寞」的使用率增加有关,人们将寂寞当作一种简写,用来同时描述独自一人的状态与感到孤单的经验。因此,「独处」的使用率下降,寂寞跟孤单则愈来愈常出现。因为寂寞与孤单在18世纪晚期之前并未受到讨论,所以这些词汇也没有出现在医学文献里。现今这种将「寂寞」病理化为心理与生理疾病的现象,在过去是不存在的。18世纪之前的医学作家等人确实讨论过的是独处,这个概念具有多种负面及正面的涵义。

现代寂寞的形成

做为一种独特的情绪群集,寂寞是如何取代独处与单独,成为社交分离的象征及社会脱节的征兆?寂寞做为一种社交与情感状态以及一种现代「问题」,是透过什么途径变得如此普遍呢?人口历史学家将之解释为结构变化的结果;当全世界的大部分人口都生活高度开发、全球化的世俗社会里,寂寞就成为晚期现代性直接且必然的后果。历史学家基斯.斯内尔(Keith Snell)认为:寂寞最重要的历史原因就是独自生活,这往往是失去亲友导致的。

独自生活的原因也包括了从面对面的传统农业社会(多代人住在同一个家庭里,社会流动低,而且很少人会走出村庄边界之外)转型为社会流动性高的都市劳动力,新的独立家庭就是由此出现。

社会和人口变化无疑是一项因素,但它们并非唯一的解释。寂寞不一定与空间有关。作家奥莉维亚.莱恩大受好评的著作《艺术的寂寞》(The Lonely City)同样认为单人住宅会加剧寂寞感。

「寂寞」做为一种连贯情绪状态的出现,是人口变化与都市化的产物,而它的出现也伴随着许多其他因素,导致了愈加个人化、世俗、甚至疏离的生活方式。这些因素包括了关于身体与心灵的现代科学信念,以及大众逐渐不再以灵魂解释万事万物的现象。在法国哲学家笛卡儿(他以「我思故我在」这句格言而闻名)进行初步神经研究工作之后,人们开始能够将人体视为自动机器,认为心跳等身体活动反映出的是生理刺激,而非灵魂存在。心灵与身体处于分离状态,而身体则受到心灵(也就是大脑)的控制。

在这些科学与精神变革之后,接着发生的是大规模工业化与都市化,而传统家庭制造业被工厂规模的计件工作取代。经济及社会变革的基础是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研究工作与演化生物学的兴起,这是透过一系列虚构情节与社会隐喻所体现和表达出来的。个人哲学占据了主导地位,认为个人比社会更重要,而且跟社会截然相反。

这就难怪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会充满了孤单的角色,他们寻求心理成长和自由,同时又与充满敌意、冷漠无情的世界互相竞争。孤单的女主角出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中,典型例子包括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53年的《维莱特》(Villette)、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ë)1848年的《怀德菲尔德庄园的房客》(Tenant of Wildfell Hall)、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60年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到汤玛斯.哈代(Thomas Hardy)1892年的《黛丝姑娘》(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在许多例子中,这些角色以情感抗拒或殉节为主题,她们扮演的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默坐着向悲哀微笑」这类女性的早期变体。

到了二十世纪初,寂寞已经成为一种与心智运作有关的心理问题。社会疏离的哲学思想强调低下的共同价值及个体间的高度孤立,并强化了以下概念:寂寞是人类心灵中失调及负面的部分,由现代化的兴起、个体与他人的强烈脱节所导致。马克思(Karl Marx)、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等人预测了社会疏离的五个显著特征:无力感、无意义、无规范、孤立及自我异化(self-estrangement)。

(本文摘自《寂寞的诞生》/商周出版)

【作者简介】

菲伊・邦德‧艾贝蒂(Fay Bound Alberti)

英国性别、情绪与医学文化史学家,现任伦敦玛丽皇后大学历史学名誉高级研究员、英国皇家历史学会(FRHist)会员,也是约克大学历史系和英国国家研究创新局(UKRI)未来领袖学者。

艾贝蒂曾任教于曼彻斯特大学、兰卡斯特大学、伦敦玛丽皇后大学、伦敦大学学院与约克大学,她的著作包括《探讨内心:历史、医学、情绪》(Matters of the Heart: History, Medicine, and Emotion, 2010)、《尘世纷扰:历史与文化中的人体》(This Mortal Coil: The Human Body in History and Culture, 2016)。

译者简介】

涂玮瑛

国立台湾大学兽医学系毕业,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翻译研究所硕士,曾任动物医院兽医师,现为专职译者,译有《骰子能扮演上帝吗?18个不确定性的数学思考》(商周出版,2020)。

《寂寞的诞生》/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