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世界内外──办报拚性命 写小说是玩玩(二)
我们聊起当年胡菊人和董桥主编《明报月刊》,各有各的精彩。金庸说:「我和胡菊人先生去访问过钱穆先生一次,钱先生的眼睛瞎了,报纸、书都是他太太念给他听。他讲话无锡口音,跟我是一样的口音。」
我便说:「钱锺书也是无锡人。」金庸说:「无锡出了很多名人。章太炎先生在无锡也教过书,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也是有名的。钱锺书先生送了一套书给我,写一句『良镛先生指教』。我说:《管锥编》当中有些我还看不懂。他送给我书,我就写了一封信多谢他。钱先生写信很客气,但是口头讲话就不留情面,很锋利。」我说:「钱锺书对陈寅恪的学问就有所保留。」金庸说:「钱锺书写东西一点一点,写《管锥编》不成为一个系统。陈寅恪喜欢成一个系统,自己有前后,成为一个系统不容易,中国历史研究成为一个系统,这中间一定有毛病。」
一谈起做学问,金庸十分醉心,尤其对《红楼梦》有独到见解:「一般人不是研究《红楼梦》,是研究曹雪芹。我认为《红楼梦》不见得是曹雪芹写的,完全没有证据证明是曹雪芹写的,现在有人研究曹雪芹的生平,一写几十万字,我觉得这个路线可能是错的。如果最后证明这个小说完全不是曹雪芹写的,那研究完全是空的。冯其庸先生跟我也是好朋友,但是我没有跟他谈这个问题。需要肯定作者是谁,如果连作者都不知道,去研究曹雪芹完全没有用的。」
我说:「现在除了『红学』,人家还提出『金学』。倪匡先生说,『金学』是他开创的。」金庸朗声道:「我不赞成有『金学』!」
金庸一生功业,以办《明报》为重,有人还写了专着来研究。我说:「听说您对《资治通鉴》读得非常熟。」金庸说:「因为那时候《资治通鉴》比较好看,容易看,我小时候在家里没有事,看《资治通鉴》像看故事一样,我觉得文笔好。」我接话:「您也把《资治通鉴》运用到《明报》的领导上来?」没想到金庸说:「香港是完全的新闻自由。如果今天晚上港督打个电话给我:『查先生,这个问题你明天怎么写怎么写。』我就把这个电话录音下来了。我明天去报告英国政府,明天就炒他鱿鱼了,所以港督是不敢这样做的。任何香港政府的人员想要干预舆论,你录音下来确定证据,告诉英国政府,英国政府马上把港督召回。」
我问:「您做新闻的信条是什么?」金庸说:「英国报人史各特(C.P.Scott)讲:『事实不可歪曲,评论大可自由』(Comment is free,but the facts are sacred)。事实很重要,不能够歪曲,港督讲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情,这个事实不能歪曲,但是评论可以自由。我们的意见可以不同,但是根据的同样一个事实是不能歪曲的。这一点是我们办《明报》必要的信条。」
我问:「您从《大公报》出来,到了三十五岁时自己创办《明报》,重要的缘故是什么?」金庸说:「我在《大公报》工作时,《大公报》还是独立、自由的,所以《大公报》被认为是中国最好的报纸。我考进去,当然是希望讲真话,后来经过大跃进,全部讲假话,我说这个报纸不行了。大跃进饿死几千万人,它还是讲一亩地出五万斤粮食,我讲这是假的,我亲自到广东去参观过。」后来《明报》还跟《大公报》打过笔战,金庸说:「他们要来打《明报》,《明报》就退让,不跟它真正地打。他们打到《明报》门口,工人就把铅溶化了,放在楼上:你们过来,我们就倒下来。他们也不敢过来了。」
在香港要勇敢很容易
我说:「1966年创办《明报月刊》时,中国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当年您和朋友姜敬宽通信时,就认为《明报月刊》的风格想办成『五四时代的北京大学式』、『抗战前后的大公报式』。」金庸说:「那是很公正,凭良心讲话。到《明报月刊》四十年时,我还是讲:我当时是拚着性命来办的,准备给打死的,结果没有打死,还好。他们觉得我很勇敢,我说在香港做事情,勇敢一点也不奇怪。如果这个事情发生在广州,勇敢才了不起。香港这个环境中,要勇敢很容易的。」
我问:「您投入到办报的精力比写小说的精力更多?」金庸答:「办报是真正拚了性命来办的,写小说是玩玩。」
在聊起报界前辈的近况后,我问:「您跟新闻界的晚辈交流多吗?」金庸说:「我在浙江大学做人文学院院长,其中有一个系是传播系,我在演讲的时候,有些同学就问我:你在香港办《明报》很出名,办得很成功,而且人家要杀掉你,你也不怕,我们现在学传播媒介,应该取什么态度?我跟学生讲:你们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这是唯一的标准。不能跟我在香港那样写文章,我在香港是拚了命来做的,我是准备把性命牺牲,把报馆也准备让他们铲掉了。你们现在不能牺牲性命,牺牲报纸事业,你的报纸事业还没有牺牲,人已经先被炒了鱿鱼。如果做坏人的话,不做报纸也可以做坏人,男人可以做强盗小偷,女人可以做妓女舞女,宁愿做坏人的话,不一定做新闻工作,什么坏人都可以做。假设浙江一个高官老是贪污,老是欺压老百姓,你写一篇文章美化他,违背良心,这是不可以。这些同学就接受这个观点。香港的新闻自由在以前英国人统治的时候,跟英国是完全一样的。」
我问:「您在香港办报纸和写小说,最核心的精神是什么?」金庸说:「最核心的精神是讲老实话。中国好的,我就讲好的,有人讲大话,我就揭穿他的大话。写武侠小说是为了写正义的人,好人就讲他好的,坏人就讲他坏的。社会上有这种人,我就要把他表现出来。」
作为「金迷」,我对金庸晚年喜欢改自己的小说不以为然,便说:「沈从文先生晚年喜欢改自己的小说,张兆和就跟他说:你不要再改了,越改越没有以前那么好。」金庸说:「小说是自己的作品,自己看总是觉得不好,需要修改一下。人家的作品我觉得不好,但是不好去修改人家的。鲁迅也讲,一篇文章写好了放在那里,不要发表,过十几二十天拿出来看看,觉得不好,再修改一下,又觉得好一点,还是放在那里,再一年半载拿出来看看,再改一下会好一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