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书摘》开头

施明德一生坐牢超过25年,有13年的时间囚禁独居房,整个青春岁月就在暗室中度过。(本报资料照片)

倘若你问起事情的开端,故事的起源,就得从更早以前我童年成长的那个年代说起。我成长于一九四七年大反抗、大屠杀刚刚结束的巨大恐怖里,大街上的弹痕与血迹也许被刻意清理干净了,但肃杀气味却依然浓烈地存在人们每天呼吸的空气中,统治者威武地时时提醒着还会呼吸的人抱紧心中的恐惧。他明了紧抱着恐惧的人不会思考,不会思考的人当然也没有行动力,那是一个人每天被迫像动物一般遗忘昨天的年代。年少的我,张着无邪的小眼睛仔细观察这尘世间,看过来望过去,只见虚伪的假象如乌云罩顶,厚重结实浓密石头色的云团如岩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想除非能亲自登上天伸手去挪一挪,否则靠飘忽不定的风永远不可能拨云见日;我也常常认真机灵地竖起耳朵去听,风中传来的是一成不变漏洞百出却没人敢戳破的谎言不断重复,来自统治者,也来自人民自己。偶尔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好奇疑惑地一句提问,立刻换来长辈们团结一致惊恐地严厉喝斥。年少的我不解却深刻直觉众人皆醉、皆盲、皆虚伪。就像每年端午吃粽子的时候,我总觉得听到了悠远的叹息声,来自两千多年前楚国被放逐的贵族屈原,秦国攻破了楚国首都郢都,国破之后屈原站在汨罗江畔对渔夫哀叹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尔后,就在刚刚成年的那个初夏不预期地我被逮捕了,发掘真相原来全都被迫集结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里受尽折磨血流成河,若沿着这条血红色的河流逆流而上,穿越时光,源头就是我童年窥见的那场大反抗、大屠杀,高雄火车站正面阳台上有军队的机关枪扫射着,端着步枪匍匐前进,或蹲或倏地奔跑的一个个穿制服的少年学生心脏喷出一朵朵鲜红永恒的花朵。童年住在高雄火车站面前的我,真真确确地用两粒小眼睛记录下这一幕,那是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时偷偷在脑海重播过千百遍的真相,鬼神也不能抹灭的真相:「军队在扫射,人民在反抗。」我从不敢忘怀。此后我的人生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不经心时也会懦弱地成为真相的叛徒,我眼看周遭的人不怎么在乎这个真相,或极力掩盖真相,或根本害怕真相。有人否认屠杀,有人否认反抗,都是同样卑下地背叛真相。我时时提醒自己,严密看管着自己胸膛那一颗被我判了无期徒刑的良心,结果自然是逃不过两次被独裁者父子判处终身监禁。就这样,我走上了这一条一辈子作一个彻底良心犯的道路。严肃地回头想想,否认屠杀或否认反抗,这两类人其实是同一种人的一体两面,在真相面前都是不折不扣的懦夫,只想轻松地看见一半的真相,一半的事实,只敢说一半的话,编一半的故事。虽然他们两边各自的徒子徒孙现在都还在为各自捍卫自己那一半的所谓正义与利益,继续厮杀。但仔细观察其实都是一些假动作,他们不是在杀敌,只是想闪躲自己不敢面对真相时的伪装与尴尬所造成的不自主地痉挛。屠杀总找得到千百个理由,一如屈服也找得到千百种借口。

(本文摘自《死囚:施明德回忆录I 1962-1964》/时报出版)

【内容简介】

这里的风土是巨大的苦难

与死囚肝胆鞣制成的艰涩

扬着翅膀的信念和着酒精

在通往明天的血管里发光

──施明德

为了抗议当权者,1985年,施明德在狱中宣布无限期绝食抗议。

这决心不是普通人的决心,这一绝食就是 4 年又两个月。

期间一次又一次,在他濒临死亡之际,他被强迫着、痛苦万分的从鼻孔插胃管灌食达 3040次,直到恢复自由!

施明德一生坐牢超过25年,有13年的时间囚禁独居房,整个青春岁月就在暗室中度过。

一些故事、一些亲身经历,给朋友,给对文字还有热情的人,给对人类过往的经历有心了解的人,给不想回避过去苦痛的人。

在此书,施明德用感性的文字写出了勇者的无畏与不惧!

【作者简介】

施明德

施明德生于1941年日本殖民统治时代。父亲施阔嘴是日本时代的汉医考试官,也是台湾南部非常有名的接骨师。施在家排行老四,大哥施明正是一位知名的画家、诗人、小说家。

就读高雄中学初中部时,下定决心报考军官学校,将来以武装革命推翻蒋介石独裁政权,结束台湾数百年来被外来殖民统治的命运。

1962年在小金门担任少尉炮兵观测官时被逮捕。大哥施明正与三哥施明雄也同时被捕。

在台湾白色恐怖时代是两度入狱的政治良心犯。一生总共被监禁25年半。

《死囚:施明德回忆录I 1962-1964》/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