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史话-最不会的是说「人」话
位于安徽省绩溪县上庄村的胡适故居。(新华社资料照片)
我们现在为文学革命的缘故,最要注意的是思想的改变。至于这文学革命里头应当有的思想是什么思想,〈人的文学〉中早已说得正确而又透彻,现在无须抄写了。
然而白话文学内心的命运却很有问题。白话文学的内心应当是,人生的深切而又着明的表现,向上生活的兴奋剂。(近来看见《新青年》五卷一号里一篇文章叫做〈人的文学〉。我真佩服到极点了。我所谓白话文学内心就以他所说的人道主义为本)。这真难办到!
学英文弄八股无二致
第一层,我们的祖先差不多对于人生都没有透彻的见解,会说什么「圣贤」话,「大人」话,「小人」话,「求容」话,「骄人」话,「妖精」话,「浑沌」话,「仙佛侠鬼」话,最不会的是说「人」话,因为他们最不懂得的是「人」,最不要求的是人生的向上。
第二层,我们所居的社会,又是这般大家醉生梦死,少数人也难得觉悟。受那样恶浊历史的压迫,被这样恶浊空气的包围,想把向上的生活当作文学的本旨─「去开辟人荒」─真是「难于上青天」的事。老实说,一千年来中国人的思想,总算经过无数的变化了,然而脾胃的本质依然如故。
唐朝诗赋是时尚的,他们就拚命弄诗赋;宋朝制艺是时尚的,他们就拚命弄制艺;明清八股是时尚的,他们就拚命弄八股,现在英文是时尚的,他们就拚命弄英文。现在的学生学英文,和当年的童生学八股,其心理乃毫无二致。
他们对于文学的观念只有两层:一层是用来满足他的肉欲,一层是用来发挥他的肉欲。由前一层,才有非奴隶而似奴隶,非囚犯而似囚犯的献谀文,科场文,由后一层,才有非妓女而似妓女,非娈童而似娈童的感慨文。所以用「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做题目去作八股,和用「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做题目去作八股,是一种性情的两面,其脾胃乃毫无二致。
他们正在那里经营猎取名利的妙用,研究乘兴遣怀的韵事,你偏引着他们去开辟成败祸福未可知的「人荒」,他们如何情愿呢?苟不至于革面洗心的地步,必超不过「高头讲章白话文」的境界。然则白话文学内心的成功,颇有点不可期了。
必须包含三种质素
但是把白话文学分做内外两面,也是不通的办法。所谓真白话文学,必须包含三种质素:第一,用白话做材料;第二,有精工的技术;第三,有公正的主义。三者缺一不可。
美术派的主张,早经失败了,现代文学上的正宗是为人生的缘故的文学。譬之于人物:人物所由成是两面的:一,才具;二,德行。加特林、拿破仑、叶赫那拉氏、袁世凯未尝无才具,然而总不能说他是人,人物更不必论了。易卜生是近代戏剧的革命家,一半由于他革戏剧的艺术,一半由于他革人生的观念(参看Bernard Shaw’s The Quintessence of Ibsenism)。俄国在近代文学界中放了个大异彩,一半由于他的艺术,一半由于他的主义。
所谓世界的文学出产品者,何尝不是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写出的呢?但是经过各国翻译之后,艺术上的作用,丧失了十之六七了,依然据有第一等的位置,只为他有不朽主义的缘故。我们为什么爱读〈孔雀东南飞〉呢?因为他对于人生做了个可怕的描写。为什么爱读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呢?因为他也对于人生做了个可怕的描写。为什么重视王粲的〈七哀诗〉而轻视王粲的〈登楼赋〉呢?因为〈七哀诗〉是悲悯人生的,〈登楼赋〉便不相干了。林纾揣度现在主张白话的人必以为「《水浒》、《红楼梦》不可思议」,真是妄以小人之心度人的话:我们固不能说《红楼梦》、《水浒》不是文学,然亦不成其为真有价值的文学,固不能不承认《红楼梦》、《水浒》的艺术,然亦断断乎不能不否认他们的主旨。
艺术而外无可取,就是我们应当排斥的文学。平情而论,中国人用白话做文已经好几百年了,然而所出产的都是二三等以下的事物,这都由于没有真主义的缘故。现在大家所谈的文学革命,当然不专就艺术一方面而论─若是就艺术一方面而论,原不必费此神力─当然更要注重主义一方面。
文学革命第一声砲放去,其中就有一种声浪说道:「灭信仰造信仰,灭道德造道德,灭生活造生活。所以据我看来,胡适之先生的易卜生主义,周启孟先生的〈人的文学〉和〈文学革命论〉、〈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等,同是文学革命的宣言书。我现在看到许多不长进的白话─如我所作的─真是不能乐观;如此办下去。势必有「骈文主义的白话」、「八股主义的白话」,白话的墓志铭、神道碑。我们须得认清楚白话文学的材料和主义不能相离,去创造内外相称,灵魂和体壳一贯的真白话文学!
所以我们现在为文学革命的缘故,最要注意的是思想的改变。至于这文学革命里头应当有的思想是什么思想,〈人的文学〉中早已说得正确而又透彻,现在无须抄写了。
但是单说思想革命,似乎不如说心理改换包括些,因为思想之外,还有感情、思想的革命之外,还有感情的发展。合感情与思想,文学的内心才有所凭托,所以泛称心理改换,较为普遍了(思想原有广狭两层意思。狭意的就是心理学上所谓「思想」,广义的就是心理的总称。〈思想革命〉一篇里所谓思想,当然不是狭意的。我现在不是格外立异,是为说明的方便起见,分别讲去,免大家误会)。(原载《新潮》第一卷第五号,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