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史话-在拉萨说中文的双重老外

身着藏装的青年男女在布达拉宫前。(中新社资料照片)

藏文化体验馆员工为顾客打酥油茶。(新华社资料照片)

那工人大笑,我问起素食的佛教徒如何和吃牦牛肉达成妥协。「非得这样不可。不然我会死。我不能只吃糌粑!」他说的有道理。沾着酥油茶的青稞球味道就像我在幼稚园里吃的黏土。

朝圣者和观光客如潮水般汹涌,摩肩擦踵,绕行市集,试图躲开刚下不久的阵雨。一位十来岁的藏族男孩穿着蓝色外套,臂章上用中文写着「公安」,推着脚踏车穿越群众。从他两旁,冒出两位藏族男子用拳头将他打倒在地,打断他的鼻子,血溅铺石板。攻击者瞬间逃跑。男孩扶起脚踏车,推着车继续往前走,面无表情。

烟花绽放满布苍穹

「他们叫他叛徒。」一位女性以中文解释。

穿越哗哗雨势,尖锐刺耳的印地语嘻哈曲调从店面弹跳到我的骨髓深处。每件事都依顺时钟方向旋转──朝圣者、法轮,和我的头。拉萨不是个度假的好地方。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烟火在布达拉宫上方如花朵般灿烂绽放。宣告着「民族团结」的旗帜沿着陡峭、刷白的城墙排列而下。电视大萤幕竖立在拉萨的新广场,播放着香港主权回归中国统治。香港那晚下起雨来。在我周遭,烟火像砲火般轰然作响,人们高声呐喊。他们挥舞着塑胶红色五星旗和代表香港的白色紫荆花旗。父母排队将子女举高放进中国解放军退役战机的驾驶舱内,战机停在广场上。「开火!」一位男孩大叫。「发射飞弹!」我的目光随着他那想像中的抛物线而去。布达拉宫在他的视线下已然死去。

一位中年藏人问我是否会说藏语,我试着说了一句,那是从拉萨市集低价买来的藏语会话本里学的。男人摇摇头,说:「这里是中国。说中文。」

在拉萨,我觉得自己是个双重老外:在中国的美国人和在西藏说中文的人。

虽然知道好景不再,我来此仍期待看到「世界屋脊」的神秘魅力。我想像刷白的佛教寺庙衬映着浓烈的蛋白色天际,佛寺焚香烟雾缭绕,香气冲天,喇嘛的咏唱声回荡不去。但在一世纪前来到拉萨的英国探险家也曾闷闷不乐地描述,这地方的污水沟暴露在外,是个散发恶臭的沼泽。如今,我发现沼泽为天安门广场的复制品所取代。若拿走朝圣者、喇嘛庙、开阔的天空,和因生活在海拔三千六百公尺所产生的高山症,那拉萨的工作日例行公事则繁忙地像中国任何一个省会,市区呈现出共产党样版的棋盘式规划,和其他都市一模一样。宽广的主要大道将布达拉宫和广场一分为二,那条大道甚至还叫北京路。

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烟花绽放,满布整个夜晚苍穹。一位藏人在我面前挥舞中国国旗,用中文对我说:「香港回归祖国怀抱!」

我多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那句话。

青稞球味道像黏土

酥油小蜡烛点亮大昭寺狭窄的房间,每踩一步,木制楼梯就发出低低的嘎喳呻吟。这地方和大半的中国圣地不同──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幸存的建筑通常都是新漆斑斑,到处是导游,还有闭路监视器──大昭寺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咏唱声悠悠回荡,火焰闪烁摇曳,穿着凉鞋的朝圣者拖着脚步发出的唰唰声不绝于耳,许多人走了好几个月才抵达这里,身为观光客的我显得格外多余。

我从屋顶观看下方八廓街的车水马龙。天蓝珐瑯色的苍穹覆盖着如装饰上金色花环的屋顶、黄色雨篷、巧克力和奶油色挂毡,以及暗红色的墙壁。显然,很快地,就在未来的某天,大昭寺会重新翻修,铺设电线,刷洗上漆,变得通风。

一位修理屋顶的工人邀请我喝保温瓶里的酥油茶。就像许多藏民的前代祖先,他来自游牧家庭。他家有三十五头牦牛,每年至少卖掉一头公牛,以此收入为生。一头大牦牛可卖二千元(二百五十美金),小牛则是六百元(七十五美金)。喇嘛问我当老师一个月可赚多少钱。我说,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是正式失业,尽管在和平工作团里我领一百二十美金的月薪。他是两年来第一个没有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说赚太少的人。教书带来固定收入,他又说,「好土地可以生产很多东西,但当政府看见时,他们会说:『我们要这块土地。带你的牦牛去别的地方吧。』」

那工人大笑,我问起素食的佛教徒如何和吃牦牛肉达成妥协。「非得这样不可。不然我会死。我不能只吃糌粑!」他说的有道理。沾着酥油茶的青稞球味道就像我在幼稚园里吃的黏土。

他的母亲一个月前来拉萨拜访,「洗涤心灵」和祈求游牧生活两难的解答。我问他,什么改变最让他母亲感到不安。

「她不喜欢看到那些中国醉汉和卡车司机。他们爱嫖妓,所以现在拉萨有很多四川妓女。」

我曾注意到北京路的西边晚上闪烁着粉红色的卡拉OK店招牌。但工人说,他最大的担忧不是士兵或妨碍风化,而是水泥。

「传统西藏建筑用木头、稻草和泥土搭建,全天然建材,对身体和心灵都很健康。」他指指为我们遮住毒辣日头的飞檐。我从下方清楚看到编织的小树枝撑起稻草和干泥巴。「但中国建筑全采用水泥,不天然。建筑很冷,会让我们生病。我想,在未来,所有的拉萨建筑都会是水泥建筑,所有藏人都会生病。」

我问他,他看得到五年后的自己吗?他说,对传统工匠的需求日益减少。他从运动外套的内里口袋掏出一本叫做《西藏人学英文》的薄薄平装书。「我想成为导游,」他说,「我可以带美国人参观拉萨。」

「我想拉萨会有更多中国观光客。」

「也许我可以成为老师……」

「我的四川学生被征召来此地教书。」

「那我还有牦牛……」(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