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史话-中国通史应按文化写非依朝代

英国剑桥大学。(新华社资料照片)

在剑桥大学,金庸除了写论文,还喜欢和教授们探讨学问。他说:「有一个问题就是,以前历史学家认为投向清朝的那些有学问的人是汉奸,现在我们的种族观念跟以前不同了,不大分汉族满族大家互相团结、互相帮助。我到北大演讲也主要讲这个问题。好像大家都是兄弟民族,我们汉族办得不好,你满族管管中国也不差的。」

接着,金庸的博士论文研究安禄山造反,唐玄宗派了他的儿子荣王去抵抗,后来荣王死掉了,历史上也没有讲为什么会死,他手下的两个大将也给杀掉了。金庸说:「这中间一定大有问题,是太子派人把弟弟害死了,把两个大将杀掉了。我找了很多证据,证明这个事件是历史上造假,其实是太子在发动政变,把弟弟杀掉了,而且他占有军队,连父亲也不敢动他。我的基本论点是中国的皇位从来不讲传统或宪法,实际上是哪个有兵权,哪个会打仗,就传给哪个。中国是不讲宪法,讲兵权,外国也讲兵权,但是外国做得表面上漂亮一点。」

在剑桥骑单车上课

金庸的老师大维早已到了退休年龄,为了等金庸把博士论文写好,特意延迟两年才退休。而剑桥大学校长对金庸说:「剑桥大学现在你是年纪最大的学生,我们最喜欢。」

金庸在剑桥大学真正读书差不多两年。「在剑桥大学,本来我骑单车就很快过去,我太太说:年纪大了骑单车很危险,汽车也不大守规矩。所以要我坐的士去上课,坐的士就很贵,差不多一百块钱港币一次,也是她陪我去的。后来,我去一次,我的老师也会骑单车到我家里来教一次。」

我问:「您在世界上很多大学都拿了荣誉博士学位和教授称号,还是那么感兴趣到大学读书?」金庸说:「我到剑桥,目的不是拿学位。我喜欢跟有学问的教授讨论问题。」

在我访问金庸两年后,他终于在2010年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时年八十六岁。

在剑桥大学,金庸除了写论文,还喜欢和教授们探讨学问。他说:「有一个问题就是,以前历史学家认为投向清朝的那些有学问的人是汉奸,现在我们的种族观念跟以前不同了,不大分汉族、满族,大家互相团结、互相帮助。我到北大演讲也主要讲这个问题。好像大家都是兄弟民族,我们汉族办得不好,你满族管管中国也不差的。」我接话:「《书剑恩仇录》的民族观念就比较浓一点,到了《鹿鼎记》已经没有太强的民族观念了。」金庸说:「进步了。我到了《天龙八部》已经很反对这种民族观念了。」

我问:「我听说您的小说封笔之后,有人问您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您说想写一本中国通史,现在还有这个兴趣吗?」金庸说:「我研究历史越多,越来越觉得困难了,历史的观点也不同了。北京大学教授苏秉琦先生,现在过世了,他说研究中国历史有两个怪圈,第一个怪圈就是我们用汉族观点,你满族人来侵略我们,投向满族的人就称为汉奸。我的观点跟苏先生一样,认为中华民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各种种族文化融合在一起,一起发展。还有一个怪圈,他认为马克思主义这种西方的观点来套到中国头上,是不对的,中国历史的性质跟外国历史的性质是不同的。我觉得马克思主义有一部分观点是对的,马克思有一个观点我是很同意的:他认为历史的发展是因为经济问题,经济因素是很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中国历史要经过五个阶段这一套,苏先生认为是不对的。我觉得苏先生这个观点对,中国历史不是照西方这样发展的。」

我说:「余英时先生认为陈寅恪先生到了中年以后,已经没有写中国通史的想法了。」金庸说:「我将来还是想写中国通史的,但是我觉得越来越难了。当时年纪轻,还不知道这样难,觉得照以前钱穆或者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改一下就可以了,现在我觉得他们很多都写错了,其实中国通史不应该照朝代来写,应从最早的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一路发展下来,你到西安、杭州看看哪一代的文化,不应该照朝代来写,而是照文化来写。中国通史是很复杂的。」

金庸的小说里深含中国历史,而他在小说中的「注」常常写成一篇历史考证的论文。我说:「其实您的一些历史观点已经表达在小说里了。」金庸说:「像明代最后,李自成的手下到了北京城以后就奸淫虏掠,有些朋友就不赞成我这样写,他们认为李自成很好的。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位老师,专门把李自成放纵部下在北京做很多坏事的资料给我,我把这些资料都写到里面。」

金庸小说没写过唐代

我问:「您是不是对明代历史读得比较深?」金庸说:「明代历史比较懂,明代、清代跟现代比较近一点。」我笑道:「有人考据说,《笑傲江湖》就是发生在明代的。」金庸也笑了:「嗳,有人认为《笑傲江湖》就是明代的故事。」

我说:「您的小说没有写过唐代,但是论文现在写到唐代了。」金庸说:「我觉得唐代历史比较难写一点,因为唐朝离开我们太远了。我的《射雕英雄传》最早写到宋朝,宋朝还可以,唐朝的人坐在地下,喝的酒、茶跟现在不一样,宋朝已经跟现在不大同了。唐朝在中国历史上是辉煌的,但是唐朝的生活习惯我不大了解,所以我不写,因为写武侠小说要写到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闲读金庸小说时,我留意到一些生活细节。比如《天龙八部》中说段誉喝碧螺春,北宋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估计金庸以宋人饮明清茶。据郑培凯茶道的开始》,宋代主要煮茶方式为点茶法。而王稼句怀土小集》则证碧螺春的流行,约在清初。

在闲谈中,我和金庸聊起他的老朋友。现在回望,这些旧日的风流人物多已仙逝。

当我问起:「您跟同辈罗孚先生、梁羽生先生还有联系吗?」金庸说:「我跟他们都是《大公报》同事,后来办《新晚报》。罗孚和梁羽生都是我的好朋友。罗孚常常见面的。梁羽生跟我也要好的,现在澳洲,生病生得很厉害,我准备过年的时候去看望他。他在香港中风进医院,我去看过他。现在我年纪大了,以前很多老同事都过世了。」

我到北京采访过李君维先生,当年李君维和金庸一起考进《大公报》。金庸即刻说:「他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跟我一起考进《大公报》的。我到香港来跟他有关,本来要派他到香港来,他刚刚结婚,不来香港,那么,报馆就派我来了。他现在怎么样?」(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