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在大陆》这个时代的幸事

作者想走遍所有的路线。(作者提供)

我还没有走遍所有的路线,但却怀抱着一样的梦想。

此时北京的夏日滚滚袭来,虽是晴日,风却依旧让人不自觉地张了张衣袖,这时让我怀念起家乡的气候,我们都吹着来自同一片土地的风。

男人女人们踮脚踩过大理石板与黄土,高跟鞋、凉鞋、布鞋……地面来者不拒地贴面亲吻不同的质料。虽然无法攀爬,至多触及不超过五米的顶灯,散着暖黄色的光亮,透过镂空的褐色灯罩无声泄漏。这种沉默,毫无疑问符合现代艺术的美学价值,冷静且高贵,疏离而可怕。几具灯盏,像极了一栋普立兹克奖获得者设计的建筑。往来的电动扶梯,递送来川流不息的朝圣者,灯光粲然笑着。

祖庙香火气息

人们手上的手提包里,应该装着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梦和一小瓶「永恒」,我已迫不及待偷偷闻了好几口清晨的栀子花香。但很遗憾,呼吸交错间,它的前调褪去,转而是中调、后调,慵懒似蔓延的蒸汽,几无湿度。关闭、复又打开、最终闭合的车厢外,人们嘟囔着,像水族馆里的鱼群,又或许,低着头的他们,从未开口。

我看到些许烟气缓缓探到前方,禁不住贪婪地一嗅,正是祖庙的香火气息。古旧的牌坊以特殊的结构编织竖立,梁上的搭扣相互交错,有棱有角。刷着金漆的「圣域」二字,紧紧地贴着壁,胆战心惊地悬在高处。四周的材质因年月翘起无规则的边角,无意地破坏了全然的肃穆,又有意地加深了言说的力道。充溢着中国印象的红色檐角,演绎着好一出碧瓦朱甍、飞阁流丹。最顶上垂着一串铁铃铛,无风故不动,绝了一份「叩寂寞而求音」的痴想。灰白色的香火气从塘前精致的炉内批量地飘零起,摇摇晃晃,融入了红色的木质内,擦拂过立着的小铜狮。层层叠叠,也彼此推攘着,曈昽而弥鲜,惊动了沉睡百年的老褐铃

在北京,东城、西城、崇文、宣武结集于城楼,旗红点亮整片洁净天空,圆形铜环无声地倚靠在数百年的门上。前门的四合院引人歇歇脚,庭院四面拢起,叮铃匡啷的生活感,将我拥抱着。

在上海,263米之上,和热切的人群摩肩接踵。某一角,指出了台北与此间的距离,突然激动起来,忍不住拿起相机摄下洋溢出的那种情绪,镂刻的数值,无言而有声的联结。夕阳俏皮地从陆家嘴金融大厦间探出头,像同我们打了招呼,从暖洋洋的蛋黄色,到炽烈的橘红色,点染了此间的云幕。黄浦江水自然而然地从这方淌向那头,慈爱地托着三两渡轮,轻吟着母亲的歌谣。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个单纯的小孩,在建筑的边界,注目前方的光亮。

在桂林,群峰倒影山浮水,无水无山不入神,不时迎面跌入玉龙江水,碎影在游艇间难以察觉地滑行。两江四湖的变幻光影,拉扯我的视线,抖动我的心绪。不夜之风卷着暖洋洋的人气,拿各色的故事在耳边轻摩,令人不得不从心地交代些什么。

想走遍所有路线

我天生地想行走尽可能多的路线。

我爬过雨夜的泰山之巅,等待曙光破开云雾,肆意地泼洒着橙红的色调。我住过姑苏城里的新公寓,指尖拂过梦中隐隐绰绰的白墙灰瓦,安心地行踏在苔草自生的石板上。我结识过天南地北的朋友,嫣然的笑面,张扬的志气,言语间组织起一场场认识自我的对话,理解什么是这个时代幸事

所以我想走遍所有的路线。

斑马,闭上双眼,安然躺地,脊骨咯咯作响,似发出快意的嘶鸣。向着城市上空迫近的红日,朝着目力所及之处的灯绿,惬意地啃食着黑色柏油。逃难,无非是在毛皮上烙下符号的阴影,享受自以为是的荒蛮。白肚皮的鲨鱼,往往将吞下金拱门最后的颤动。

水果店门口聒噪的揽客声,散发着百香果芭乐味道。包裹在无色而脆弱的保鲜膜下,四五个柿子焦虑地抱团,在视线中渐渐颤抖出黑色的汗水,慢慢赢得在购物袋里的位置。公车摇晃着扫过落叶,把它疲倦的马达声丢在大马路的下水道里。

临街的东北饺子馆里断耳的塑砧,痴痴地和咕噜噜冒着大水泡的高汤尧典聊到存在与时间。

最近的街面,拿门铺开刀,无缘无故剥离了人家的脸面,硬扯出面具后张惶的血脉。混凝土在狭小的通道边,用人力搅拌着。铁锈红的高脚架胡乱又工整地搭着,二三人在上头说笑。听不出语调的方言,加工着不按秩序坠落的墙粉,不呛人,但也尝不出味道。只是底下人蹙着眉,瞪着眼,兀自趋行,不再是出于礼节地快步走,而是本能地退让。

一个金澄澄的以蛋浆做成馅料的西式馅饼在银色烤盘上吐着滋滋的细语。

一辆黑色大众和一辆白色本田在门口对峙,红白放行杆呈75°角努力地举着,随时随地想做一块电影场记板,「啪」一声拍下Action。

数串烤翅在铁板上冒烟,和右边被拆得不成样子的奶茶店姐妹搭着腔。左边是被冷落的黄振龙凉茶铺兄弟,慢悠悠地烫着自己的罗汉果五花凉茶。

一方清胜境地

穿着制服的保安守在校门口,自若地瞄着络绎不绝的陌生人,不慌不忙地扫过模糊的红色卡片,时不时摆着右手,致远者来之安之,一旁的石狮在夜色中闪着盈盈的灵光。

我也曾沿着爬满绿色野籐的墙,走到尽头,直到虚无胀满脾胃。水泥铺开,像一张冬日里最厚实的垫被,裹得人安适异常。

明天一早,老妇人将在被露水打湿的、半睡半醒的某码头摆放她的花束,她从不叫卖,因为江水总喜欢吞下她的滁音,以此作日复一日的逗弄资本。但更因为,她倦懒。

也许我生来是一枚磷火,漂浮在万物莫辨的世间,照拂过旧相片上的微笑,穿行过透明世界里泛游着的鱼群。

颐和园路上一方清胜的境地;此刻,我在睡梦里,踮起脚尖。(马里克新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