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从德语区与英国剧场的经营策略找寻剧院的公共面貌

苏黎世剧院外观。(图/许哲彬摄)

他山之石,可以给我们什么样的对应与思考刺激?曾造访欧洲考察剧院经营剧场生态的导演许哲彬,透过本文介绍欧洲德语区与英国剧院的公共性面貌,在创作活动企画上,如何与社会紧密互动……

疫情尚未发生的2019下半年,我得到国艺会海外艺游计划的资助,前往欧洲与英国考察剧院经营与剧场生态。接近旅程终点之际,我在苏黎世和曾来台演出《夜半鼓声》的德国导演克里斯多夫.鲁宾(Christopher Rüping)碰面;刚离开慕尼黑室内剧院(Münchner Kammerspiele)、正准备加入苏黎世剧院(Schauspielhaus Zürich)新团队的鲁宾在排练空档和我沿着河畔蹓狗,一边回答我丢出的种种围绕着「剧院」的问题。

「那,台湾国家剧院的『Representation』是什么?」鲁宾突然回抛了一个问题过来。

我卡住。想着这个词究竟该怎么翻成中文来理解诠释的同时,近两个月来走访的剧院与访谈对象们所分享的内容毫无防备地冲脑袋、堵住正准备吐出答案的嘴⋯⋯

德语区剧场:提供人民思考与讨论的场域

台湾的剧场创作者观众,对于德语区剧场(德国、奥地利、瑞士)的印象通常是其激进的表现形式与议题内容,或是既大胆又昂贵地令人瞠目结舌的舞台美学。表面上,这令人生羡的创作条件看似因为德语区剧院大约有百分之80左右的预算来自政府支持,创作者与剧院才得以专注于艺术核心而非票房压力;然而,追根究柢起来,德语国家如何看待「剧院」于社会中的存在,才是关键之处。

剧院,在德语国家的传统里,被视为与学校、医院类似的公共性机构;学校传授人民知识,医院医治人民病痛,剧院则提供人民思考与讨论的场域。比起娱乐民众或经济效益,承袭启蒙主义时代精神至今的德语区剧场,更强调反映政治现实、批判社会现象、引发观众反思等戏剧的社会性功能。光是全德国就遍布着超过180座「公立剧院」,而其中构成当代德语区剧场面貌最主要的「市立剧院」(Stadttheater)们,从合作艺术家名单、剧季论述、剧院定位驻团演员(Ensemble)组成、教育活动设计等诸多面向互相竞争、经营各自美学路线;与此同时,也齐力建构出德语区观众所处的地区/城市/国家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这般百花齐放的剧院风景,也是刚见证结束表演艺术圈「两厅院独大」阶段的台湾观众所难以想像的。

2014年起接任柏林高尔基剧院(Maxim Gorki Theater)的朗霍夫(Shermin Langhoff)不仅是德国公立剧场史上第一位土耳其裔的女性总监,她与戏剧顾问背景的联合艺术总监希列(Jens Hillje)将高尔基剧院定位为「后移民时代剧场」(Postmigrantisches Theater)。在这里,所有的演出和相关活动都与移民、身分、族裔、社群、城市议题紧密扣合,朗霍夫一改以往白人当道的剧场正统性,开放了更多元族群背景的创作者进入剧院,甚至成立了「难民驻团演员」(Exile Ensemble),并且在剧院的每一场演出都配置英文字幕,回应柏林这座国际城市的观众需求。演出之外,「高尔基论坛」(Gorki Forum)则是定期的主题讲座与研讨,由剧院常设的戏剧构作部门规划,邀请各领域专家、社会学家或政治家,针对特定议题与观众讨论,而非服务单一制作演出的周边行销活动。

瑞士苏黎世剧院则是一个反映了德语区剧场如何面对观众人口老化、艺术疆界液态化、剧院如何作为公共创意中心、即时回应当下社会等问题的一个有趣例子。2019年甫上任的两位新艺术总监——导演史特曼(Nicolas Stemann)和戏剧顾问布隆柏格(Benjamin von Blomberg)邀请了8位包含视觉艺术和当代舞蹈背景且国籍与文化背景多元的青年创作者担任驻团导演(In-house Directors),将剧院定义为艺术发生地而非剧场空间,重新论述剧场与年轻世代的关系。

除了创作,这些驻团导演们也被赋予其他「任务」:视觉艺术底子的吉榭(Alexander Giesche)重新打造老旧剧院的大厅;戏剧教育背景的居勒(Suna Gürler)则身兼剧院的教育部门经理来为青少年规划戏剧课程与活动;而2020上半年疫情爆发之际,剧院被迫暂停现场演出,导演鲁宾则根据奇士劳斯基的电影《十诫》改编为9集的线上直播展演,回应疫情下的人类状态。

无论是高尔基剧院明确地将自我定位落实在艺术面与经营面,或是苏黎世剧院的体制内艺术家们不只在作品中回应社会,也必须面对结构内的公共责任,皆体现了德语区剧场所实践的社会性功能。

然而,(从创作者角度看来)仿佛乌托邦般的德语区剧场,对于缺乏深厚社会脉络的台湾是否太过于理想化了呢?

英国剧场:服务审美最大公约数、投入更高预算支持创作

英国剧场由于以商业利润惊人的伦敦西区(West End)闻名全球,因此看似更加重视演出作品成为文化商品后所建构出的市场体系——或说「产业」。实际上,与德语区剧场的市立剧院相望,英国也有以「受补助型剧院」(Subsidised Theatre)作为类似的公共性场馆架构,其补助源由非部门性公共机构「英格兰艺术委员会」(Arts Council England)所负责。虽然不像西区剧院必须完全依靠商业盈利支撑营运,但受补助型剧院的补助大约仅占整体营运预算10-20%,其余收入仍仰赖票房、捐款与企业赞助。

英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无疑是拥有最充沛资源的受补助型剧院,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更多公共性责任与「国家级」头衔的检视。从剧季内容涵盖莎剧、经典剧本、新文本、音乐剧、青少年节目、偶戏、沉浸式演出等广泛光谱,可看出其策展目标不只在于维持拥有深厚文本传统的英国剧场脉络,也试图服务民众审美需求的最大公约数,并且容纳资深与新锐创作者。同时,每年剧季公布后,合作剧作家或导演的性别、族裔比例,以及作品是否与当下社会产生回应,也是媒体与业界关注的指标。

受补助型剧院有责任将更高比例预算投注于生产、支持艺术家的创作过程,而非大量购买既有制作。现任艺术总监诺利斯(Rufus Norris)于2015年上任后,将以往负责剧目开发的「文学部门」(Literary Department)与排练实验空间「剧院工作室」(NT Studio)整并为「新作研发部门」(New Work Department)。该部门是一栋独立于国家剧院之外的五层楼建筑物,其中包含了4个具备舞台、灯光音响等技术条件的排练空间、5个供剧作家使用的写作室,及汇整了过往50年来国家剧院所有制作的「剧院档案中心」(NT Archive)作为创作者的资料库,并且也开放民众上网登记实地参访调阅资料。

「剧院教育部门」(NT Learning)则是英国国家剧院如何系统性落实戏剧教育的关键。配合2015年完工的剧院建筑整修计划“NT Future”,约四分之一的剧院内部透明开放,民众可经过学习路线的玻璃窗参观服装制作室、道具制作室、巨型绘景间,若参加后台导览行程还有专人解说剧院历史并且参观三个演出空间,一览技术人员装台现场;所有的工作坊、讲座活动、教育课程则集中于剧院里的「学习中心」(Clore Learning Centre)举办,面向大众或学龄孩童的工作坊则不仅限于表演,也有许多深入浅出的舞台、音响、灯光等技术体验。除此之外,剧院教育部门并针对小学、中学生设计包含完整剧本、布景、音乐、戏剧工作坊的套装学习资源,提供给学校的戏剧教师进行教学;14至19岁的青少年则有更专业性的剧本写作工作坊暨竞赛,除了专业剧作家指导还有奖金、甚至能进入国家剧院的小剧场正式演出。近年在「剧院现场」(NT Live)系列成熟发展下,「线上校园资源」(On Demand In Schools)将国家剧院拍摄的演出和其相关的教育资源,免费开放给全英的中小学校观看,也是剧院教育部门利用数位化的普及实践。

放眼其他受补助型剧院,无论是以「剧作家的剧院」闻名的皇家宫廷剧院(Royal Court Theatre)、致力聚焦导演领域的杨维克剧院(Young Vic)、以培育下一个世代为己任的艾尔美达剧院(Almeida Theatre),皆从自我定位出发,在艺术与经营面向竭力实践支持创作者、培育新世代、提供观众可负担的合理票价、担负艺术的社会责任等公共性面向;而英国国家剧院如此描述自己:「英国国家剧院的责任是,我们有义务做只有『国家剧院』能做,而其他剧院不做的事情。」

台湾国家级剧院:我的Representation是什么?

当时,脑袋当机、无法回复鲁宾提问的那个瞬间,我心中浮出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的荒谬自问。因为外国月亮没有比较圆,但是,外国的月亮是一面镜子,照着他们的人民、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历史与未来;一间剧院的「Representation」,应当能映照出它所处之时空,所遇之群像。

剧院,是否更应该时时刻刻自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本文作者:许哲彬 (剧场导演)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 1月号第337期》)

《PAR表演艺术 1月号第3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