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秩序:大国平视与美国例外主义的斗争
(图/中新社)
中美阿拉斯加会谈后,杨洁篪一席「美国没资格居高临下同中国说话」,与王毅的「美国干涉中国内政的霸道行径应该要改一改」的强势表态,不止重新勾起西方对北京「战狼外交」的担忧,迩来又进一步和习近平在今年大陆「两会」提出的「中国已经可以平视这个世界」的主张连结在一起,这使得外界新铸造了一个中国「平视外交」的概念。由于美国目前仍居于体系霸主位置,北京若开始主打「平视外交」,似乎更坐实了西方指它是反对现状的「修正主义」,也说明中国确是「自由国际秩序」的破坏者。
但我们应先看「平视」这个概念。表面上平视就是说不再「仰视」,有从今而后要平起平坐的意思。论者认为,小布希之后,美国受中东战争与次贷风暴接连打击,欧巴马遭遇新保守派与进步派大乱斗的分裂,加上川普疏离盟友又应对疫情无方,似乎说明美国国力受损,且自由国际秩序中的信用也大为削弱,鼓励了北京「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自信。到了国会山之乱后,大陆更加自豪,不用再仰视美国。
《纽约时报》著名作家佛里曼上个月就为文解说为何「中国不再尊敬美国」,次标题正是:良有以也(for good reasons)。他认为中方看到美国民主,逐渐变成表演给铁粉选民看的体育竞斗或政治正确肥皂剧,基础建设与防疫之类的大事却一事无成,自然得到美国衰败的印象。同时,从2019年后期开始,便有众多美国顶尖的专家接连发出长文指出,不仅川普可能变成独裁者,从威尔逊总统以来长达百年(1919~2019)的美国优势和自由国际秩序,也将因内外多重因素而终结。「中国不尊敬」只是美国颓势的因素之一。拜登抛弃「退群」策略改行「归队」,又要特重经济振兴、教育与基础建设,也正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美国自身的问题固然鼓励北京「平视」,但熟悉中国外交者必然知道,北京不是从现在「强起来」时刻才开始平视列强。中共平视世界,其实可以上推到韩战与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1960年代北京还曾「两面作战」,蔑视核武美国为「纸老虎」,在珍宝岛挑战苏联,1980年代提出「独立自主」外交,与英国强硬交涉取回条约割让的港岛与九龙,八九事件后邓小平更提出「中国无论如何都是『一极』」的论断,可见「站起来」之时北京已经怀有平视之心,非待今日。
平视论的另一个看点,是北京代表批判美方不是「高人一等的国家」;其实这种说法也不新颖。改革开放以来许多中共文件都常提到反对强权政治,主张各国的制度选择权。今天人们却把平视论与「太平洋够大」之说连结,认为中方要重新画分势力范围与重写游戏规则。人们对平视忧心,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忘了中国大国外交的历史根源;二是担忧美国实力疲软;第三点台湾少人注意但很关键,就是抵制「美国例外主义」(American Exceptionalism)。
其实哈佛学者瓦特上月底在《国家利益》对此分析得很清楚。他指出美中其实都不反对「规则为基础」(rules-based)的秩序,差异在于中国强调的是西伐利亚体系与联合国宪章以「主权」为核心、反对干涉的部分;美国则强调二战之后扩展到个人主义的公民政治权利部分。尽管中式似复古而美式似进步,但美国经常自设特权,无视、绕越、任意改写甚至退出自己定的规则,滥用例外论到川普时已达到令盟邦迷惑的程度。拜登上台后西方稍微松一口气,正是因为希望他少一点「例外主义」与霸主的傲慢。瓦特认为美中对规则的分歧未必妨碍所有国际合作,未来国际秩序的发展,重点应该是北京的「平视」会否变成过度自信,与美国抑制「例外主义」的博奕。(作者为国立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