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包豪斯之路:德绍 并不浪漫的天堂

与丰富得近乎甜腻的魏玛相比,今天的德绍显得空旷而冷峻,周末傍晚的街头行人稀疏,卡尔·马克思的雕像凝视着安哈尔特剧院,教堂对面矗立着前东德时期匆忙建起的板楼,有轨电车偶尔驶过,带来唯一能打破静寂的响声。但对当年的包豪斯而言,德绍就是天堂

德绍街头。本文图片均为 张路宁

德绍包豪斯校舍门前一瞥。

德绍本身就有工业尤值一提的是容克飞机厂。一是有经费,市长黑塞四处游说为学校争取了一笔客观的预算。二是有市场,1925年的德绍有5万人口,到1928年便激增到8万,城市规划和住宅建设迫在眉睫。最后德绍还有政治氛围,社民党牢牢把持着议会的多数席位。

当然这里还有沃尔利兹公园——每一个游客都少不了去看看。这座建于18世纪末的英式花园,并不是一座封闭的皇家园林,尽管它的主人曾经是弗里梅克伦堡-什未林的统治者德里希·弗兰兹大公。

这位深受启蒙主义影响的德里希·弗兰兹决心把兴建园林作为一种改革社会和启发民智的手段,于是公园从一开始就作为一个艺术建筑、园艺与农业的教育基地,对普罗大众免费开放。泛舟沃尔利兹湖上,岸边一字排开宫殿、教堂和犹太会堂,当地人把这一景观称为“宽容之象”,因其寓意着王权与教权的平等,也象征着信仰的自由。

难怪UNESCO在把它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时会如此评价:“这(园林)是对启蒙主义哲学观念的杰出应用,景观设计与艺术、教育和社会目的圆融和谐、浑然一体”。这些景象至今仍然分毫不差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就如百年前展示在格罗皮乌斯的面前。

包豪斯校舍的老照片

一个公爵的乌托邦,在气质与精神传承上恰与包豪斯不谋而合,也许这才是格罗皮乌斯拒绝法兰克福、慕尼黑、曼海姆和汉堡等大城市的邀约,而来到德绍所寻找的精神内涵。

他认为要在“物品与历史之间建立起真实的联系”,并且从中形成对待设计的一种全新态度,比如:“坚决接受这个充斥着机器和交通工具的生活环境。”

无论如何,包豪斯在德绍走向了成熟,而其主题词也终于变成了建筑。格罗皮乌斯在1926年的一篇文章中说道:“包豪斯的理想是,以一种融合时代精神的方式,为住宅的发展做出贡献……它必须要有实际功能,必须廉价、耐用而且美丽……”

魏玛时代包豪斯的浪漫主义色彩几近洗白,强调实用、功能与社会性的工业美学成为新的主宰,而德绍的包豪斯校舍正是这种精神的最佳物质载体。我面前这座教学楼,线条明确、功能突出、毫不矫饰、充满了工业自信,是二十世纪最重要、也最意义深远的建筑。当时和现在,包豪斯校舍都是现代艺术的圣殿

它的所有物理形态都浸润在“时代精神”之中,在今天的校舍里,我动手转动墙上近百年前的转轮——恰如当年格罗皮乌斯所为,一系列传动装置就可以同时开启多扇窗户。这里对工业的热忱甚或崇拜,更直接体现在高挂于墙壁正中的暖气片上,在通常的建筑中,那里应该是悬挂古典大师画作的位置,抑或是房屋的历代主人本应向你展示诡异笑容的位置。

学校宿舍背面,有故事的阳台

从包豪斯校舍出来,无论如何你都要沿着林荫道向北走上一公里,这里有四座近百年前的教师住宅,每一个曾经的房客之名都振聋发聩:康定斯基、克利、费宁格、格罗皮乌斯……

当然,如果我未曾对着路边牌子念出这些大师的名字,你会对这些林间别墅不屑一顾。似乎就是某个开发商在几年前用几张用滥了的图纸,匆匆建起了这些宅子——非常精辟的评价,完美地诠释了:包豪斯的现代建筑,在这里已经完全成熟了。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身边已然见惯的所谓现代建筑,就从那时开始起步。

站在康定斯基和克利双体住宅前,午后的阳光穿过松林在仿若画布的白墙上玩着光影的游戏。我爱极了这房子,正如两位抽象派大师对这房子的喜爱。走进房间,极其康定斯基的内饰直接告诉了你主人的姓名,原色色块、几何结构、通贯三层楼梯间长方玻璃窗,这也许是康定斯基最大的一件作品

康定斯基的住宅

德绍的日子如天堂般快乐。我背着双肩包拿着相机游走,想要捕捉当年的场景——衣着一贯无懈可击的康定斯基骑着自行车四处闲逛;保罗·克利在各种场合玩票小提琴;而容克公司为了保罗·克利50岁的生日,用飞机从天空撒下鲜花和礼物,堆满了他家周围;包豪斯学校爵士乐队的演出甚至吸引着从柏林远道而来的乐迷,学校的主题派对更是激动人心……百年前,就有众多和我一样的艺术朝圣者纷至沓来。在9年的艰苦奋斗之后,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然而1928年初,格罗皮乌斯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辞呈,他在辞呈中不无心酸地写道:“迄今为止,在我所做的工作里,百分之九十的部分都是在努力地捍卫着学校”。他终于想摆脱无休止的政治、预算和理念的斗争,献身于他所热爱的建筑事务了。

同样出人意料的是,他选择了瑞士建筑师汉纳斯·迈耶作为继任者,这一选择让学校的境遇急转直下。迈耶反对艺术至上的立场,主张学校参与社会变革的步伐应迈得更大更快。用他自己的话说,包豪斯“名声在外,远远超出了它做成任何一件事情的实际能力”,他希望更多地参与到政治和思想的斗争之中去。格罗皮乌斯的离职让矛盾失控,进而不可收拾。

如今改名为“谷仓”的餐厅,也是一件著名包豪斯作品

1930年8月,我最喜爱的建筑大师密斯·凡·德·罗成为了包豪斯的第三任校长。这位亚琛石匠的儿子,格言“少就是多”的创造者与恪守者,受命于危难,却独木难支。1931年,纳粹党控制了德绍议会,于是连包豪斯在建筑设计中坚持使用的平屋顶都成了罪状。1932年,德绍包豪斯被封闭。

好吧,打点行囊,我也该走了,去往下一站——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