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孤独杀手 建筑师孙德鸿

图文/镜周刊得过台湾建筑奖、远东建筑奖,甚至内政部杰出建筑师奖的孙德鸿,偏偏是个不爱理奖,也不理官方的人。他为了亚泥矿权展延和远东摃上,发声明退出建筑奖决选,直言:「徐旭东没资格颁奖给我。」在学院里,他也显得别扭,表示如果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建筑对地球是好的,训练学生,岂不是在训练戕害地球的杀手?

十三行博物馆明寺增建,都是他的得奖作,流连其中,感觉性灵充满。然而杀手的反省,却让他从建筑界淡出,案子愈接愈少,最后索性在斋明寺得到大奖的同年,把事务所关掉。

半退隐的这些年,他想的,究竟是什么?

孙德鸿很难相处,这样的结论,单从他几次获奖引起的「风波」来看,大概不会有人反对。

比方说,2012年,他以「大溪斋明寺增建」获台湾建筑奖首奖公会找了吴敦义颁奖,他在会场门口被搜身,进入后,「想着是要脱下鞋子往他丢,还是掉头走人,最后决定在台上往后退一大步,表明了『拎北』不会跟你站同边。」

鞋子忍着没丢,大概算是底限,他最后选择在得奖感言里爆气,除了不爽主办单位安排的政客摸头行程,也很用力「反思」建筑这件事,说它「就是消耗性的行为,试问今日房子有哪栋不是环境凶器?如果将建筑师比喻成环境杀手,我就像是受到杀手公会表扬的独立杀手。」

这份令人尴尬的感言,公会本想在《建筑师杂志》刊出删节版,他不接受,说不全文照刊,就整篇撤掉,公会最后只好让步。

奇怪的是,这样「麻烦」的一个人,大家还是自虐似的,持续要把奖给他。譬如第9届的远东建筑奖。今年3月14日,就在矿业法展开修法前,矿务局火速通过亚泥在花莲县新城山的矿权展延,期限是最高的20年。12天后,建筑奖决选名单公布,孙德鸿再度以大溪斋明寺增建入围,但5天后即在个人脸书发表「婉拒配合远东建筑奖决选活动之公开声明」,狠狠赏了远东一巴掌,分享数达1,800多。

因为此事,我们向他邀访。约在他家,进门后我环顾四周,他招呼我们入座,请太太备茶,脚边1只肥柯基兴奋乱窜,2人1室加1条狗,一台上次拿远东建筑奖奖金买来的超大电视,一架钢琴,几柜塞满书的书架,就是他日常全部的风景。因为自称「人类灭绝主义者」,结婚23年,他和妻子没生小孩,尽管被家族里的孩子选为「最受欢迎的长辈之一」,他仍不想养个孩子来破坏自己主张。

决定的事,就是决定了。因为事务所歇业,他过着半退休生活,偶尔接些顾问职,日子倒也过得去,平时就是追剧、练剑道,兼在脸书上针对各种眼里看不惯的「乱象」掀战。不只亚泥,他关心农舍、关心绿建筑,写〈致下一代建筑人的道歉信〉,核心价值总是「台湾优先」。愈爱,愈不忍它堕落。当建筑可能成为割土地一刀、挖土地一洞的武器,他对自己的身分,开始出现认同危机

危机来自反叛性格。从小习字擅画的他,写过一篇kuso但非胡诌的自介,讲自己国小四年级时以一幅名为〈工地〉的画作参加比赛,却因画风过于早熟遭到拒收,愤而退出绘画界。生于基隆,在高雄长大,小学四年级画工地,国中就立志当建筑师,他的哥哥孙兆鸿说:「他国中时就很会组各式各样模型。」回忆儿时,妈妈是警察,爸爸是远洋渔船船长,最长曾3年才回家一次,回来一是「兴师问罪」,不在时兄弟是否闯了什么祸?二是送礼,一些台湾买不到的玩具,「装电池遥控的酷斯拉和坦克…当同学还在学校轮流使用显微镜时,我们已经有自己的Nikon显微镜。」

家里管教不严,很自由,哥哥说,最夸张曾经玩到书包都掉了,但仍先后考上雄中。不过一进雄中,孙德鸿就「玩开了」,田径、足球、校刊社,玩到留级,大学重考。反叛性格也在此时萌生,比方说在尚未解严的年代,学校流传着一份全数遭禁的「好书百选」清单,他专挑这类书读,「反正只要是政府禁的就是该看的书,多方便。」

算是政治启蒙吗?「就是开始知道一些国家不让我们知道的事,也会去想为什么。」孙德鸿讲究用词,提醒:「政治二字太简便,这样问不好。」像我后来问他有没有理想的「建筑师模范」?他想了几秒说没有,又忍不住补充:「这样问很怪。」和被拍照拍到不自在、不耐烦时一样,声音很低,表情孤傲,眼神是各种刀光剑影。

中原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负笈美国,就读宾州大学艺术学院,归国后先后服务于仲泽还及姚仁喜的建筑师事务所,1995年独立开业。曾是他学生、后来被他招揽为同事的何在伟说:「他不喜欢在课堂谈理论,经常带学生到外面或者事务所上课,直接在田野和工作现场『来真的』。他也很严格,学生不是拿出作品就好,还得解释『为什么』。」

他真的很爱问「为什么」,问自己时,常陷入妥协困难,结果就变得很「挑案」,执业期间大概有一半时间无案可做,开开停停,共历经4次歇业和重启;受邀评图问学生时,简直把人逼到墙角,「因为建筑师不该是艺术家,不是弄得很漂亮就好。」批得太狠,经常连学生的老师都一并得罪。

他的理想是把剑,路见不平,就拔剑砍人,像他以「南郭不会吹竽却要充数暗喻刘育东,以「把建筑师都当成贼」形容公部门审计单位,或是在脸书上指控建筑评论家阮庆岳和「受评论者」走得太近,刀刀见骨,那劲道,也很有「人类灭绝主义者」的意味。

阮庆岳是此次远东建筑奖初审评审,就作品论作品,还是选了他。接受侧访时,阮庆岳表示,评审各自推荐,秉持专业,没有理由计入私人恩怨。「大家其实乐见像他这样的人出现,他提出的许多建言,不见个人利益,立基点非常稳。但他还是太粗鲁,太直接了。他批判性强,像大砲,人身攻击有时接近道德毁灭,会让人很害怕,想躲远一点。」语气里有不知如何使其柔软些的无奈。

阮庆岳说,孙德鸿最后选择退出,从之前的「记录」来看,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但记录如何,有没有奖,都不如作品本身重要。孙德鸿带我们去此次入选又弃权的斋明寺,为我们现场导览,走过长长的护龙通廊,他一路讲,一路看,过程却像验收,看到加拉的电线,装在墙上保护通讯器材压克力小盒,叹了口气,说:「为什么不来找我处理呢…」看得出对斋明寺用情颇深,难怪称之为「心境之作」。这是他人生最困惑时期的作品,2002年,他以被公部门百般刁难扣款、最后还打了官司的十三行博物馆,获得台湾建筑奖首奖,自承「斗得很累了」,写了篇〈从小丘折返〉的得奖感言,讲一个年轻人进了社会,想追求人生的冠冕,追求很多第一名,「但,这是必须的吗?拿了这个奖,我像登上了一个小丘,前面还有高峰,但我要去爬吗?」

不爬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不知道建筑的本质是什么了。他在学院教书,但自己都怀疑的事情,如何对学生讲?「我发现我无法自圆其说。我答不出来。」这时正好斋明寺找上他,给了极大的自由度,让他能用「减法」去做,好像杀手面对战场,被允许找出流血最少的得胜方式。他有点感慨,表示「要是没这案子,我的事务所会结束得更早。」

然而增建期间,他也未停止自我怀疑,期间发表了〈建筑师与农舍〉,广泛思考人类对环境的作为,发表后虽获许多认同,但清楚知道一切不会改变,「建筑师同侪们并非听不懂我的话,只是觉得我过度洁癖,身在此沼中,如何不染瘴气?听完我演讲后的大声鼓掌,也只是送我上路。」

只好从建筑界离开,结果,斋明寺建成2年后的2012年,他又得了一次台湾建筑奖首奖。得奖也没什么,好笑是有人反应:原来他还活着!接着再问:那他过去这10年在做什么?「不少人跑来脸书问我,好像我又从山洞里面跑出来了。」

但终究停业了。几年过去,心境可有更改?他没说话。面对太大的、空泛的问题,他常如此,也很难追问。但不做了,也不代表彻底心冷或热情全失。问他可有很想接的案子,已多年不接建案的他说:「我想做个房子,把贴花岗石的钱都拿来把管线弄到最好,日后维修空间弄到最大。不要打设计师名字,不要无聊的广告,不要盖样品屋。我曾劝过一家建商,说屋顶我们不要做树脂系材料的传统防水,我们来做不锈钢防水如何?跟不锈钢游泳池的原理一样,这样还要去担心几年修一次屋顶吗?不用的,那个屋顶是不败的,不会坏的。但不会有人接受这概念,对他们而言那个叫疯了,没有宣传亮点…」大量的「不」,也像一种减法的过程。

还有另一个非常黑色幽默的答案:火葬场。「我超想接的!这题目太有趣了。在中坜战备跑道那边不是有一整排葬仪设施吗?本来有机会可以接那个案子,后来人家报的价格只有我的一半…」讲到眼神放光,要放着一身的武艺不用,这个杀手实在很难做,只好每周去练剑道,在阵阵吼声中,持续他放下屠刀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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