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山娘仔的蓝宝石──鸟瞰诗人黄徙的台语创作世界

长尾山娘仔学名台湾蓝鹊,系台湾特有种。(摘自《千翼》诗集

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翻开民间古籍《昔时贤文》,内面有这么一句箴言。

可见,在古早台湾人来说,识得身边虫鱼鸟兽、花草树木的名称形态,被视为生活日常,在地化的充分要件,尤其是耳听四方,分辨得出各色鸟类啁啾啼鸣之声。

白鸰鸶车畚箕/车到沟仔墘/

跋一倒…

䴔鸰䴔鸰噗噗飞/台湾出风吹…

乌鹙嘎嘎啾/死猪仔肉揾豆油…

猎鹞老鹰)飞悬悬/婴仔中状元。猎鹞飞低低/婴仔紧作爸…

台湾地处西太平洋第一岛链,是海上移民者的天堂,也是个独特的生态橱窗,岛上的鸟类有上千种,留鸟候鸟迷鸟、笼中逸鸟等,四面八方来朝,所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包含在地的、外来的,千羽万翅,全都在福尔摩沙风云际会。久而久之,鸟族文化也浑然涵化成台湾文化/民俗的一部分。从古至今,在这片土地生息的宝岛子民,对于嘴巴尖尖、长着漂亮羽翼的这群鸟邻居,当然不会陌生。

印象中,我的闪亮童年,也是与这群长翅膀的鸟精灵戏闹度过。从孩提时期,我便识得厝鸟仔、燕仔粉鸟、乌鹙、无尾仔、望冬丢仔、青笛仔、木瓜鸟、半天鸟、老鹰、猫头咕、白头翁、斑鸽、白鹭鸶、暗光鸟、苦鸡母、啼鸡、钓鱼翁、竹鸡仔、䴔鸰、伯劳仔、黑嘴鹎仔、十姐妹、红嘴乌须仔…等等,了解它们的形象、声音、巢穴与出没地点。在还未开发的六、七○年代农村草地,我是与这群飞羽一起追逐长大的。它们都是我的好厝边,认识形形色色的它们,与分辨家族内的叔伯姑婶一样重要。

前阵子,很高兴收到台语诗人黄徙的两本签名诗册,分别是《迷魂芳》与《台江大海翁》,一本是书写海滨的花草植物,另一本则聚焦土地庶民的历史与悲欢,对于他以温柔及犀利的不同方式书写台湾,都甚是惊艳、感动。数周后,黄徙竟然又寄来一叠新诗集的文稿,嘱我撰写序文推荐。这本台语新诗集名为《千翼──台湾野鸟变奏曲》,我天生是个鸟迷,见此一叠珍贵「鸟诗」,如获至宝,当然迫不及待翻阅。

诗人黄徙长我五岁,七○年代的高中时期,我曾在嘉义桃城主编《八掌溪诗刊,为了开拓稿源,数度向他写信邀稿,鱼雁往返。当时他在北部的复兴岗念军校,不久就调到外岛去,行踪杳然,因此从未谋面。双方断了音讯,一断就是四十几个春秋,一直到两年前与台文战线诗社、也许诗社文友聚会,才偶然在台南四草台江内海旁──他经营的民宿里相认,大伙第一次击掌见面,大碗喝酒、吟诗论剑,终于再续江湖前缘。

鸟瞰黄徙这本《千翼》诗集,总共分成「留鸟/民谣曲」、「渡鸟交响曲」、「千翼/变奏曲」三个单元,收纳85首台语现代诗,展读三卷诗文,但觉字字生猛、句句犀利,活如一尾尾台湾土龙,跃然纸上。

风伫天尾欲相会/云伫海底咧等伊/来来回回/雨…夜…花飞啊飞──摘自〈声声毋通飞──黄鹂〉

「留鸟/民谣曲」第一卷,书写土生土长的在地鸟族,意象与意念齐飞,除了掌握鸟族的生活/鸣唱特色之外,更以〈雨夜花〉、〈青春鸟〉、〈杯底毋通饲金鱼〉、〈安平追想曲〉、〈烧肉粽〉、〈四季红〉等台湾民谣为基调进行渲染,幽幽地烘托出母语与自然、土地、音乐的复合式共鸣,营造出一种文学的弦外之音。

叩叩叩!啄树鸟不断念经/用深爱的喙舌吣你惊惶心/用坚定的心揽你恐怖的魂/用庄严的死亡回向你毒虫的来生──摘自〈叫千古──啄木鸟〉

在以「在地鸟书写在地事」的同时,黄徙的大砲(亦是赏鸟望远镜)快门也飞象过河,瞄准了新冠疫病与香港住民抗争事件,将李文亮、何韵诗等新闻人物入镜,试图与政治、强权对话,可以说,火力惊人,弹无虚发。

台湾话叫抐桮!抐着就飞/亲像初恋第一摆约会/欲去见面用飞的/见着面煞停咧

──摘自〈抐桮!抐飞〉

杜鹃哭欲回/咬花若咬血,飞过/见鸟若见望帝,飞过/有话,人间伤短/云…里再会──摘自〈云里再会──杜鹃〉

「渡鸟/交响曲」第二卷,黄徙书写了灰面鹫、绿头鸭、杜鹃、雁鸭、黑面琵鹭、鱼鹰、燕鸥等20多种过境台湾的候鸟,本土+生态+趣味+批判,运笔、思考模式,大抵与第一卷差不多,透过鸟族的特征、习性观察,再以跨界的方式,箝入新的主题,谱出新的旋律,成就了第二卷的精彩乐章。

台湾野鸟生态多姿多采,它们与我们比邻而居,共同生息在岛屿上,鸟类透过丰富的声影,除了教导人类尊重多元、敬畏自然之外,它来去自如的一对翅膀,带领着肉体与灵魂,循着阳光水源,寻觅食物与栖地,更象征着追求自由与梦想的初心,型塑了现代版的「飞羽启示录」。

如果,第一卷及第二卷是诗人蛰伏、守候水湄草丛,透过诗的眼睛窥视,等待、亲近、观察、拆解飞羽的话,那么,第三卷就可能是「真想欲飞」的行动文本了。经过一番文字书写、模仿、演练之后,诗人的缪斯灵魂,浑然升华,羽化成为一对翅膀,缓缓鼓动着气流、凌空翱翔起来了。

近近看,流水贴心肝/一条血管,放风吹的线,愈去愈远/线头牵伫天边,囡仔时向望的窗仔门/线尾缠伫出海口,老矣等待/窗仔门内阁探出来──摘自〈尽看起飞的江山──向望之翼〉

如果是天堂鸟/飞伫人国家面顶/快乐的灵魂/想欲看,爱先洗目睭/洗跤手!上关键是爱先/检查心肝──摘自〈欲看!检查心肝──日之翼〉

在《千翼》诗集的第三卷里,诗人并未书写具体的野鸟,但却旁敲侧击,潇洒泼墨,书写「野鸟精神」,在「日之翼」、「梦之翼」、「泪之翼」、「风之翼」、「血之翼」、「刀之翼」、「觉悟之翼」、「恐怖之翼」、「烦恼之翼」、「传说之翼」、「欲之翼」、「轮回之翼」、「向望之翼」、「灵魂之翼」…等等篇章,黄徙透过血泪焠炼过的文字,以翅膀的自由抽象意涵铸出批判的狼牙棒,狠狠地重击现实的生活及政治,与人民的苦难共同呼吸。

20世纪台湾的母语文学运动,自八、九○年代发轫,面对政治、社会、教育、文化多重辗压,多少前辈一步一脚印,流血流汗,含莘受苦的创作与耕耘,历经翻土、播种、萌芽、成长阶段,四十年过去了,现阶段苗圃虽然小有绿意,但距离开花结果的丰收期尚远,当中,除了中央政策蹒跚消极外,最大因素恐在于台语文学的内部断层,资深写手陷入创作疲态,后继接棒无力,整体发展陷入空前停滞的瓶颈,因此,今天目睹四草诗人黄徙炮响三声,揭竿而起,短期内出版了三册台语诗集,创作力如熊熊火山爆发,自然格外振奋。

四十多年前的戒严年代,诗人黄徙曾摇着华语现代诗的笔杆,活跃于台北文坛,不只读诗写诗,办诗刊推广,诗作亦经常发表在《中华文艺》、《诗队伍》、《幼狮文艺》、《绿地诗刊》等文学刊物,可说是闪亮文青一个。

消失40年的老派文青,近年突然向台语诗坛归队,检视这些漫长失踪的时日,黄徙并没闲着,原来他是一直蹲在台湾文史的最前线,为了日常生活,为了守护土地,也为了文化传承。他曾任鹿耳门天后宫、四草大众庙等寺庙主管,并先后规划与开创台湾新庙会文化、全国文艺季、红树林生态旅游、台江国家公园规划等,自称庙公兼文化导游,身体天天紧贴着底层的庶民土地,浑身的泥香与文史气味,因此,今天他以台语诗人身分归队之后,母语书写母土,老文青+文史人的绝妙组合,让人刮目相视,台语文坛又添一匹黑马。

长尾山娘仔飞过/一条线/穿一绾蓝宝石/天女散花/掖掖落山坪──摘自〈蓝宝石飞过──台湾蓝鹊〉

期待40年后复出的黄徙,永保创作能量,继续创作继续出版,就像他这首描写长尾山娘仔──台湾蓝鹊的诗一样,浑身光彩艳丽,拖着长长长长的光荣尾羽,携带着文坛桂冠般的「蓝宝石」,冲向台语文学的浩瀚。

注:长尾山娘仔,学名台湾蓝鹊,台湾特有种,身长63~68公分,尾翼占了34~42公分。嘴脚呈朱红色,羽翼大部分皆为蓝色,展翅飞行,仿佛蓝宝石凌空亮相,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