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之来 难有中道立足空间

纪念馆设于台北市中心南海路原址是1931年落成的台湾教育会馆。1945年台湾光复后,借用教育会馆作省参议会办公场所,二二八期间,台湾省参议会牺牲惨重,教育会馆因此成为二二八的历史见证。

2006年7月,教育会馆被核定为二二 八纪念馆馆址;2011年2月28日开馆营运。我去那天是3月27日,刚好营运一年。纪念馆外墙上挂着周年纪念活动「二二八人权影展」的大幅广告,展出26部人权纪录片,可谓声势浩大。

受难者灵魂对话

跨入一楼门厅,最招眼的是百合花墙沿百合花怒放,廊柱百合花环绕;各处指示牌,画的也是百合花。百合花简直成了展馆标志物,烘托出整个展馆的主调:宁静、优雅而忧伤。

纪念馆一楼的多功能展演厅,很多重要的追悼仪式都在这里举行。二楼主题展室一幅铭牌引起我的注意,它说的,正好是我想说的:「历史曾经幽暗难明/恐惧亦曾深深笼罩/但民主为光源/照进尘封的档案/揭露真相/铭刻历史」。

可能因为当天是工作日,台湾人都要上班,大陆客则对二二八纪念馆没太大兴趣,所以整个展馆静悄悄的,几乎就我一个游人。我静静地走,静静地听,展室四围挂满巨幅画像,受难者栩栩如生地环视着我,我仿佛在他们中间穿行,在跟他们的灵魂对话。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研究者,对二二八的前世今生,当然不会陌生。但尽管如此,亲历二二八纪念馆,还是让我大开眼界,收获了很多闻所未闻。

印象中的二二八之变,跟当今的「突尼斯革命(编按:茉莉花革命)」差不多,都是街头小贩遭遇国家暴力,然后群情激愤,官逼民反。只不过突尼斯革命成功了,二二八失败了。但二二八纪念馆披露的史料告诉我,这只是历史的一面。历史的另一面是,二二八同时也是一次流产的政治变革

变革的动力来自台湾民众。一方面,国民党统治腐败无能,「劫收」狂潮席卷全岛,社会经济状况急剧恶化。举一个例就够了:国民党接收后,台湾刑事发案率一年内剧增26倍之巨。深受其害的台湾民众,怎么可能不大失所望?另一方面,国民党接收台湾后,对本地人公然歧视和排斥。行政院《二二八研究报告》对此论述颇详:「就政治上言,日据时期台人无论在行政上、专业上及技术上均难获公平地位。台湾光复,不少台人抱有幻想,认为此后应可自治,当时有些知识分子以为台湾光复后将由台人治理台湾。」

台人幻想终遭血洗

台湾知识分子的参政热情因此空前高涨。1945年台湾首届「参议员」选举,30个席位,角逐者多达1180名。他们以为台湾当局真的把他们当自家人,事实却很快击碎他们的一厢情愿。陈仪长官公署9个重要处会18位正副处长中,只有一个副处长是台人,县市长中只有3个是台人。台湾其他官营机构,台人甚至欲求小小主管而不可得。更令台人深感羞辱的是,国民党接收后,立即宣布国语为唯一通用语言,取缔日语。原来习用日语的绝大多数台人尤其知识分子,几乎一夜之间沦为文盲,个人上升通道随之中断。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台籍政治精英会力主县市长直选,推行地方自治。他们无非是想突破政治垄断,为个人,也为所有台湾父老争取更多公平发展的机会。

有这样普遍的社会心理做基础,二二八事件自不难迅速转向,从最初的民众暴动,迅速转向政治变革。民众自治机关「处置委员会」公布的「32条要求」,政治方面的第一条,即为「制订省自治法,为本省政治最高规范」。另有如下要求:县市长直选,县市参议员同时改选;除警察机关外,不得逮捕人犯;禁止带有政治性之逮捕拘禁;集会结社绝对自由;言论、出版、罢工绝对自由等等。

但是,台湾民众的民主要求,并不曾进入政治中枢的视野,而遭遇国民党当局的层层阻截,国民党情报机构尤其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在呈送蒋介石的情报中,极力扭曲事件的性质,渲染事态的严重性。蒋介石确信事态严重,决定镇压,跟情治机构的刻意误导有很大关系。

在台湾民众一方,其实最怕决斗。道理很简单,早不是冷兵器时代,手无寸铁的平民拿什么跟国家机器决斗?处委会到处解释二二八,恳请各方了解真相,消除误会。但所有解释都归于无用,血洗台湾已经是最高决策,不可阻挡。3月7日,陈仪致电各县市参议会,承诺启动以自治为主要内容的政改。3月8日,他的幕僚张慕陶发表讲话,「愿以生命担保中央决不调兵」,实际上这一切都是欺骗,都是缓兵之计。冤沉海底,60年后才逐渐大白于天下。

然而,死者长已矣。

二二八大屠杀到底杀了多少人?今天仍众说纷纭。我到台湾时,台湾老军头、前行政院长郝柏村刚放言,说二二八死难者不过区区百人,严辞抨击论敌夸大其词,伤亡过万纯属虚构。郝柏村此说令台湾舆论大哗。一位台湾朋友当天晚上就给我发来一篇文章,以亲身经历反驳郝柏村。

精英之劫怵目惊心

批评者看来,郝柏村的问题不仅在于其死亡数字不靠谱,更在于其面对历史大悲剧的轻佻。没有道歉,没有忏悔,惟有强词夺理。这跟台湾现在所处的时代,跟台湾所达到的精神高度,跟台湾社会所达成的文明共识,实在落差太大。

批评者跟郝柏村的主要分歧,或者说批评者所最痛心的,不仅在于死难者之众,还在于死难者多为当时台湾社会的精英。台湾二二八之劫,亦可称作台湾历史上空前的精英之劫。

二二八一役,台湾精英,几乎可说是委地以尽。这对台湾的民气士气,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此后20多年,台湾社会一直处于低迷乃至萎靡状态,到了70年代才开始重振,反对运动才重新上轨道。

而对我个人来说,最怵目惊心的还不是通常所称的精英之劫,而是死难精英中多数属于议员、医师、律师一类的中产精英,属于奉行理性、和平原则,试图弥合官民裂痕、调停官民冲突、避免最大社会成本的中道精英。

极端之来,如水银泻地,哪会有中道立足的空间。这,或许是参观二二八纪念馆给我的最大启示?

(笑蜀/《新周刊专辑「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之〈从火烧岛绿岛──我的台湾转型之旅〉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