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客家情结 古老的大麻码头
大埔是广东省东部隶属梅州的一个小县,古称“万川”,意思是在万山之中。全县人口50多万,大多是客家人。客家人年少流离,闯荡海外,据说大埔客家的海外侨胞也有50万人左右,这便不难想象万山之中,土楼上下那种深切的牵挂。每一屋、每一亭、每一阁,可能是慈母望归的一个祈盼。不要说每座土楼背后都隐藏着故事,就连阴那山中有名的千年古刹万福寺,也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客家情结。未进土楼之前,我先去访了万福寺的惟添法师,他以当年建寺祖师偈语中的一句相赠,并要我细细体会:大埔的客家男人背井离乡、谋生立业;女人勤持家务、倚门望归,无数个家庭无数种意境,都在这一句“禅机何处是,天边明月岭边云”里了。
一路山行水绕,穿行在大埔田地乡间,因为与世隔绝,大埔的民居和几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清朝是这样,民国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故。隔着玻璃,远远看山谷高坡之间,有一座座白墙青瓦的旧宅子,一层又一层,一围又一围,再加十来株高竹,三四棵芭蕉,鸡忙狗叫,配上几管袅袅的炊烟,镜头略一裁下去,是一幅现成的《晚渚轻烟》图。
路上看到一个镇,居然叫大麻,嚷着停下来观看,同行的老林赶紧告诉我们此大麻非彼大麻,而是当地产的一种中药,俗称“火麻”。大麻镇建制较早,明代已为集市,因为海外侨胞众多,大麻镇在清末后曾经繁盛一时,据说清末的一代名医金子久就住在这里,光绪年间他随父从杭州迁居大麻,在此行医30余年。大麻镇虽然远隔群山,开化程度却很高,药行、银行到处都有,而南洋式的三层洋楼更遍地都是,叫人惊奇的是,历经这么多年的岁月沧桑,大麻古镇依然保存完好,同伴说,这里要是拍民国电视剧就根本不用搭棚。
古镇有一条青青的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就是一个古老的码头。沿石板路徐行,两边是一些朴实的小贩,售卖的全是本地自产的东西,烟叶、草药、竹编椅子还有水灵灵的蔬菜,他们身后却是一座座洋派的骑楼,骑楼下站着瞌睡的猫、门楼下的摇篮里笑着胖胖的婴儿,还有从洋楼里倔强探出头来的艳红三角梅,一切仿佛都跟几百年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想那些离家去谋生的客家人从这里上船的时候,在这石板路上恐怕是一步一回头吧。也许,对于那些终生漂泊海外不得回还的人,这条石板路上的景象就成了他们对故乡的最后记忆。
古镇尽头的码头叫“河唇码头”,这里视野开阔,水清沙幼,汀江水绿,渡船来往不息,对面万竿翠竹,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坐在一个卖茶的小亭子里,江风浩荡,一时竟觉得自己要成为画中人了。古镇上随处可见金粉翠绿的木雕狮子,而墙上的大标语也雄风犹在,时光洗刷之下,一切都和平相处,隐隐约约,叫人顿时生出一种时光流转之感。茶亭右边高处有一间临江的木头旅舍,样子虽然已破败不堪,但位置极好,我们都笑着说,如果以后大埔为人所知,来这里旅行的人多了,倒不如把这间旅舍买下来,建成一座旅馆,天天在这上面喝茶看着水,人生最快活也不过如此了吧。
客家民居 古风犹存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那么在大埔,则随处可见纯中国式的诗意气息。无论巨宅,还是小楼,随处可看并且颇有看头。有时候车行半山,偶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远处深谷之中或高坡之上有一处宅子,绿树翠竹掩映下,白墙青瓦格外显眼,再薄薄地笼着一层雾气,是炊烟或山雾,倒像是亲眼见到了世外桃源的所在。
大埔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干事对土楼颇有研究,欣然陪我们前往探访。他告诉我们:大埔几乎囊括了我们想要见到的任何一种客家民居形式。华丽高贵如客家圆楼、方楼、走马楼、半圆楼和围龙屋,简朴实用如小户人家住的“三堂屋”、“下山虎”和“锁头屋”, 在这里都可以找到。谈起大埔民居,他说懂行的人常常会说起 “四点金”、“走马楼”、“五凤楼”、“纵列式多杠楼屋”、 九厅十八井,风水、龙势、坐向,花萼楼、泰安楼、衍翼楼……初听了是一头雾水,不过他说听不懂也不要紧,对于访客来说,重要的不是去确定楼的年代、构造或者建筑形制,而是每一座楼背后的那段故事。
客家人爱为自家楼房取名字,每一个名字基本上都代表了一家的家风,表达了每一家人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德馨堂”、“爱兰居”、“守成楼”,是老人的殷殷叮嘱,也是年轻人自律的准则。不管贫家富户,一概如此。这种风俗曾在中原盛行,但是现在中原已无踪影,倒是在这万山丛中的大埔保留了下来,甚至新起的新式楼房都是如此,可见古风犹存。
客家人传统是“挑担挽索”都要让子女读书,读书风气很盛,家家都有读书郎,山多地少家穷,所有的希望都在读书郎的身上,读完书便要出门谋取前程,这一去就是几万里,到南洋到旧金山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赤着脚板走出去,若干年后,有的人沓如黄鹤,可家里人也接受,人世间的际遇如浮云一般不可确定,怎么能苛求呢?能回来的,多半是好消息,大埔人在外面扬名,最高兴的还是家乡人,大埔人详细地记着到清代大埔总共出过翰林15人,进士58人,举人298人,而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杨振宁博士就曾经说过:“大埔,是出总统的地方!”总统是谁?新加坡的李光耀就是其中之一,南美圭亚那总统张西瑟也是大埔人,还有茶阳“父子两进士”,百侯“一府三翰林”的牌坊与宅子,无不显示了大埔绵延不断的求进文化。
一座宅子的命运,就是一个家族的命运。肇庆堂里显然有太多令人感慨的命运。
肇庆堂位于离百侯镇不到1公里的地方,在公路上看过去,高楼洋派,府第辉煌,楼如高贵淑女,堂如静默君子,一中一西,卓而不群。肇庆堂的故事属于一户姓杨的人家,故事始于大埔杨敬修的三儿子杨荫恒,他年方双十就到汕头经营药材,终成一代富商。像大部分的客家人一样,有了钱,他便要回家起房子,而且还要建一座最美最新的房子。建房时大部分的石材、木料都是他不远万里从海外购进的,他还从福建、江西和潮州请来精于建筑、雕刻、绘画的师傅。巨宅建筑历时三年,花耗银元无数。据杨荫恒长孙杨振铎老人回忆:小时候,奶奶汪玉告诉他,做屋用去8万个光洋,结账时,无法一一计数,干脆就用簸箕计量;乔迁新居那天,鞭炮不知放了多少捆,一脚踩在地上,红纸碎屑几乎到了膝盖。
豪宅的落成,风光一时,声名远扬,威震十里。但这座大屋落成仅仅十年,杨家变故接踵而来。1920年,杨荫恒的长子杨焕枢被饶平的土匪绑架,虽以100块大洋赎回,但不久后即患重病早逝。不久,劳累过度再加上丧子之痛,48岁的杨荫恒也去世了。继承这座房子的是杨荫恒的幼子杨河枢,杨河枢对生意兴趣不大,他热爱美术,曾在上海美专求学,学成之后,他与汕头女子中学校花顾舜华结婚。两人恩爱非常,因为家道不错,所以他们常常在汕头与大埔轮流居住,美丽的顾舜华为杨家生育了六男六女。可惜好景不常,当时兵荒马乱,杨河枢又不善经营,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开始变卖首饰、贵重的家产,汕头的房屋变卖之后,杨河枢便带着一家人回到大埔,因为在美专读过书,他成为百侯中学的一名老师。
如今的肇庆堂尚有两户人家,顾舜华老太太最小的儿子、年届半百的杨振昌一家几口在此长住。杨老先生果真是大家之后,待人接物儒雅非常,他闲时品茗养兰,有人来访时便领人参观一番,看看他在偏屋之内整整一面墙壁的老照片,讲讲老故事,这些照片上都有他手写的图片说明,而白纸上写着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二姐的通联电话。老宅陈旧,虽然经过大修,但依然破败,新旧杂物,落满灰尘,叫人最感叹的是九十年前镶嵌在屏风门上的彩色意大利玻璃依然透亮,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炫丽的光芒。
巨宅便能荣归 小楼也能自足
大埔是出了名的客家民居的博物馆,几乎所有的客家民居式样在这里都可以找到。整齐划一地以一种紧凑、严实、封闭的格局表现出历史上客家人独特的生存环境,以及和谐、平和的生活方式。
走遍大埔的阡陌小路,无论是深山中还是稻田内,到处是古朴庄重的宅院,大的小的,方的圆的,代表着大埔弟子多年漂泊在外的命运,可是无论哪种际遇都好,他们都会回来,巨宅便能荣归,小楼也能自足。
大埔有这样一座“小楼”——泰安楼。小楼不小,甚至可称为“大埔第一楼”,但因为主人的祖上没有做官,便有了建楼的一段曲折故事。泰安楼石制方形,干净整洁,颇有点现代建筑的味道。整个楼四四方方,疏朗大方,至今保存完好,还有好些人家在此居住,一问,全都姓蓝。整座楼热闹而不拥挤,三层巨大的方形楼房把主体平房环抱在中间,形成楼中有屋、屋外有楼的格局。虽然是这么多人杂居的大围楼,但楼里却比北京的大杂院要干净得多。所有洗刷粗重的活儿均在天井完成,沟壑宽大,厕所设在楼外,这里颇有现代房屋的布局思想,厨房与住房隔开,右侧天井有口水井,井水清澈可口,现仍可饮用。住客站在楼上,上可看云色变幻,下可观家人动态,静下心来,似乎还可以听得楼板间咚咚的脚步声。
从泰安楼出门时不要忘记回头一看,楼的大门非常独特,远看如虎头,近看是一座雄伟的门楼,再细一看,这楼门并没有出来,原来是镶嵌在墙上的。原来蓝姓祖先原来是做生意发家的,那时没有功名不能建门楼,可是这难不到精明的他,他灵机一动,就在墙里建了一个,既没有犯规,又满足了一点儿小小的虚荣心,这就是所谓的打擦边球吧。隔着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仍可体会到昔日主人蓝少垣的得意之情。
最让人感动的,不是巨宅大屋,而是在大埔随处可见的小亭子和小桥,这些小亭子都由人捐助,供路人停憩之用,在山路间,小路旁,一座座小亭子像一个又一个停顿号,显示了古风之中最温柔淳厚的一面。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无论你在这人世间有多么匆忙,多么繁琐,多么矛盾,多么沉重,总有一些最简单最纯粹的东西在等待着你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