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下)

孙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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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姐没有再回会场,也没有再提起投开标的任何事情,那通英语电话说了什么?

她依旧上班,只是变得很残暴。打针时,她完全不care病人会痛插管也常把病人插得满口鲜血

她似乎想把世界弄痛,想残忍地报复这个世界。

过了几天,医院后方的暗巷发生暴力事件,当晚上班的员工都被叫去问话,孙姐也在其中,之后她就消失了。

找遍全院,逐一清查每间厕所仍一无所获。监视器拍到她离开三楼厕所时手上多了个塑胶袋

我有不祥的预感,忽然想起骂过她的话,她一定反锁在空病房或宿舍里。

破门而入时,孙姐瘫痪在床,床头柜上横躺着十几支牛奶针、芬坦尼和氯化钾(会造成不整脉,心脏停止)的空瓶,莫非这些剧毒之液正在她的血管内奔窜?这剂量别说是让人无知无觉,根本连千刀万剐也不会痛,甚至足以致死!

她果真没有呼吸了。

我狠狠捏她人中,掐乳头,直到鲜血汨汨滑落,她完全无动于衷,肉身形同已死。

「插管,快去拿插管工具!」我大吼,立即CPR。

孙姐的脸突然纠结挛缩,满面痛苦,像平滑的纸瞬间被抓皱。她举起双手,挡着头,仿佛怕被乱棒打死,哀嚎着:「痛…痛…痛…」!

为何喊痛?孙姐的肉体早已被完全麻醉,无知无觉,根本不可能会痛,难道…难道她的灵魂…会痛?

下一秒,她放下双手,缓缓当胸合十,忽又高举过头,频频颔首,竟似顶礼膜拜,痴缠纠葛五官,舒缓如莲瓣开绽,口里仍含糊呻吟着「痛…痛…痛…」。

不!仔细一听,竟又似「空…空…空…」。

她原本呈现Vf(心室颤动)的心电图,高低起伏,如波涛汹涌,转眼…竟心如止水,归于平静。与世界对战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握有一纸,纸上写着:「孙悟空终究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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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泽丰饶」先生的指甲、胡髭、鬓发…,燀默滋长,不舍昼夜。说不定真能活得「山高水长」?

前次咨询,我以「生命征象不稳,麻醉风险过高」为由婉拒,如今,他的父母再次求见。

这对善男女以修行人妆扮,男尊者宝相庄严,女尊者慈眉善目,宛如如来再世。

病患母亲双手合十,轻启朱唇,声如黄莺出谷:「阿弥陀佛,如来保佑,我想向主任报告一个故事,我家盆栽里有株不知名的植物,我日日殷勤灌溉,春天枝叶繁茂,但一到冬寒,它就枯萎。我仍旧日日浇灌,不敢或忘。隔年春来,它又欣欣向荣,但遇冬又复槁木死灰。如此三年,年年如此。有高人指示:此物自有天地照顾,不劳凡人废心,愚行可免,不必白费力气。」

她凝眸望我:「您说我该不该放下?」

我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阿弥陀佛,如来保佑。不管小犬脑死或植物人,能否恳求主任知其不可而为之,怎知他不会有春天?感恩,感恩。」

我很头痛,骨科医生要我坚持立场,务必回绝。

「阿弥陀佛,如来保佑,或许一切都是缘分,小犬出事的地点就在贵院后巷,我们平日极少出入此区,苦思不透丰泽为何来此?但监视器照见三名蒙面人,以球棒攻击,其中之一瘦小如猴,快如鬼魅,在丰泽倒地后仍不断攻击其头颅,如有弑父之仇。丰泽举起双手,挡住头部,怕被乱棒打死,哀嚎着:『痛…痛…痛…』!但那只泼猴…」

她双手扶桌,不停颤抖,茶水先是涟漪阵阵,继之波涛汹涌,泼溅而出。

「如果不是丰泽的脑伤太重,不适合转院,我们也不敢麻烦您。感恩,感恩。」

她起身再拜,病患父亲也当胸合十,颔首致意,递给我一张名片,满脸热络:「阿弥陀佛,如来保佑,其实我们是同业,主任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不用客气,我们一定鼎力协助。」

他伸手与我轻轻一握,我的心被冰了一下。

名片上印着:「安美医院董事长,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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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说:孙姐所以拚命赚钱,是因为有个儿子在美国,几近脑死,烧了数千万续命,依旧每下愈况。前阵子本来要做干细胞治疗,最后一搏,但钱还没到位就死了。

院长还说:她儿子死时,也是…年方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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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岳丰泽的双亲坚持要开刀,我还能拒绝吗?

如果孙姐醒得过来,要求在岳丰泽开刀时由她主麻,我该答应吗?

后记

几年后,我有次到安美医院支援,在开刀房的储藏室里找到那部显微镜机身满灰尘,贴纸边角脱胶翘起。这是ARveo吗?显微镜中的蓝宝坚尼怎么会连商标都贴不牢?趁四下无人,我轻轻一撕,发现贴纸底下才是真正的型号:PROvido。

护理长悄悄告诉我:这机器从买来就没有人使用过。

~Inspired by true events.~(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