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中)

图/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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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但她有许多做法真是大闹天宫。小庙有我看着,她不敢。到了整型或产科诊所,她的麻醉方法往往和教科书对着干。

剖腹产做半身麻醉,她附赠spinal morphine止痛(将吗啡直接注入脊髓液中,极微量就有极强的止痛与呼吸抑制作用)。这在医学中心没人敢用,因为可能造成呼吸抑制,会死人的。教科书上耳提面命,病人要在加护病房观察,监测SaO2(动脉血氧饱合度)至少24小时

她可大方,拿来当赠品,完全免费!人命那么便宜吗?

她对我的大惊小怪不以为意,还振振有词:「不做出自己的特色和口碑怎么占一席之地?不削价竞争怎么切入市场市占率拉高,营业额就上来了,就算毛利率低一点,薄利多销,净利还是一路长红!」

哇,师父开讲会计学了!

「人命是可以会计的吗?我们学的是医学,不是会计学。我们是医师,不是会计师!」

皮皮地顶我:「啊你是医师,我又不是。」

她也不管npo(空腹)时间够不够6-8小时?刚刚吃了什么?她都不care,只要开刀医师要求,她就麻。

「不然怎么抢得过正牌的麻医?他们不敢,妳敢,这样才能证明妳比他们行!」

「屁啦!」我在心里干谯。「那才不是证明妳比麻医行,那只证明了妳比麻医敢!为了赚钱,什么都敢!」

我的学院派麻醉法在她眼里不过是繁文缛节,她一再强调外面的市场是都市丛林,阴影深处都是野兽,树的枝条都可能是蛇的化身,每张笑脸背后都是魔鬼

「来这里就要野外求生。没有人会给你什么,没有食物,没有水,要不要活下去都靠自己。在这儿讨生活要用野生麻醉法,什么CVP,什么SaO2,连最基本的心电图、血压都不一定有,你还是要敢麻啊!孙悟空都敢被铁扇公主吞下肚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富贵险中求。」

在我眼里,她也快变成魔鬼。

8

手机来电显示是孙姐,接听后却无回应,只依稀传来七嘴八舌的争论…。

「不小心按到的吧?」我想。

忽然爆出一阵呜咽,是孙姐吗?不可能吧?对我而言,她是这么自信满满的人,不可能痛哭流涕吧?

但真的是孙姐。确定是她后我更害怕,那种小孩撞见父母无助掉泪的害怕,知道有大祸将至的害怕。

孙姐麻的病人没醒,诊所说是她的责任家属扬言告死她。

她不是要我出面挡子弹,其实她根本只字未提个人的事,听得出来,她就是要自己扛。

「主任,求您帮忙把病人转到医学中心,给病人一线生机。我刚试过都说没床。拜托主任,拜托拜托。」

我挺她。孙悟空犯错,不总是唐三藏向佛祖求情的吗?

病人是个饕客,中午刚聚餐,吃太撑良心不安,一时兴起想减肥。她也很随兴,拿三四叠千元大钞就到餐厅楼上的这间整型诊所要求抽脂。麻醉后,抽脂棒才往左上腹的肥油戳没两下她就吐了。孙姐没给她插管,因为病人说除了吃,她就爱唱KTV,插管把声带给插坏了怎么办?人生还有什么乐趣?于是整桌满汉全席都呛进肺里,造成高死亡率的吸入性肺炎。我到现场时,SaO2只有70几(90以下就算缺氧),病人黑黑的,不太像会醒。

一位三十上下的时尚男自称是诊所的CEO,古龙水很浓,西装裤很紧,头发很蜡,打扮很名牌,怎么看都不像医疗从业人员。他趾高气昂,先发制人:「病人是孙姐麻的,现在醒不过来,孙姐当然要负百分之百的责任。」

又指指墙上的一张证照影本,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我的执照被挂在这儿?

「你是她的主任,是不是也有连带责任?」他切割得很清楚,「总之,要把病人转到哪里你们自行决定,我们不干预,也不参与。」

朝门的方向举起手,示意我离开。

哼,凭你这三言两语就想把我打发?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唐三藏,来救孙悟空的唐三藏!

「对不起,大总裁,我根本不在场,怎么会有责任?而且,孙姐固然是麻醉执行人,麻醉出问题,她是有责任,但医疗法规定,护士必须在医师指导下才能执行麻醉,也就是说,在场的那位执刀医师才是麻醉的负责医师。」我重砲回击。

「我也问过家属,麻醉费你们收两万,孙姐不过拿七千,如果麻醉出错,瓜分二分之一以上费用的贵诊所是不是也该负等比例的责任?」我继续抽丝剥茧,「何况,造成她吸入的呕吐,是在执刀医师以抽脂棒反复戳弄病患胃部时发生的,他的刑责是不是更大?」

我一吐为快,迫不及待走出这个令人呕吐的世界。

我不知道孙姐为什么那么缺钱?但外面的钱不好赚啊。听过一种很卑微的自嘲:在外面跑麻醉的像妓女,随叫要随到,一次人不到,下次就换掉。钱是别人收,苦工你在干。做得多,分得少,出了事,罪你扛。

9

病患在加护病房抢救一个礼拜,依旧没醒。孙姐每天早晚探视,一直问主治医师:「会不会脑死?会不会脑死?」

脑死这两个字似乎是她的五指山,压得她不能动弹。

外面的刀都转给姐妹们了。她还是在意人命,不是只爱钱,不是一心只想上天庭当神仙的孙悟空。

这样的她反而令我担心。一周来她几乎没吃没睡,看得出累,坐着都会打瞌睡,但惊醒时的反应很夸张,手脚挥舞乱踹,呓语着:不要脑死,不要脑死…。

后来,该上麻醉时她不见了,被找到时关厕所里,脚伸出门外,手肘黏着一支推完药的20cc空针,地上有牛奶针(强效安眠药)和芬坦尼(强效吗啡)的空瓶

齐天大圣触犯天条一样要论罪,何况滥用管制药品,说白了就是吸毒,搞不好还有对外交易,罪上加罪,人人敬而远之。不过,院长倒是同情她的,传话要我多帮忙。

我们关在小小的科办公室里。她再次把我当空气。

「妳怎么会犯这么白痴的错,还在人来人往的厕所?不会去宿舍或空病房吗?」

「妳该不会拿医院的药卖给外面的诊所吧?」

「妳知道贩毒是可以判无期徒刑,甚至死刑的吗?」

她一概不回答,更不看我,眼神空洞,把自己冷漠成冰雕。

不知哪来的心酸,我脱口哀求:「妳别害我啊!」

这句话打动了她,眼泪溃堤,嗫嚅着:「对不起,主任,我没办法睡,我好累喔,我的灵魂需要麻醉。」

10

昏迷两周后,病患居然奇迹似地清醒了。孙姐的坚持结了善果

勒戒期满后,她又回来上班。但她不碰外面的麻醉了,不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她说:「礼物既然给人了,哪还能要回来。」

可她没停下赚外快的脚步,低调地成立一家医疗仪器公司,专营麻醉器材与药品。

她是天才。所有药品直接跟原厂谈代理,大量进货,压低成本,再靠那群姐妹们的通路,很快席卷市场。

麻醉机比较麻烦,因为有维修问题,但利润更肥,她照吃。她在这市场混太久了,知道麻机厂商像生女儿的爹娘,最怕待嫁闺女觅无郎,而她认识的郎可多的呢!哪里的麻机要汰旧更新,哪里有新诊所开张,姊妹们争相禀报,春江水暖她先知。

她不是要当媒人,她要当丈母娘

她先物色容貌秀美的好姑娘,介绍给手上的有情郎,情投意合后,直接把被看中的姑娘连同保养合约低价买断,收养成自己的女儿,七十二变为丈母娘,名正言顺地和女婿议聘金

她要赚的不是屈指可数的媒人钱,她要赚的是待价而沽的聘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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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口被养大后,她饥不择食,探子来报,医用显微镜的赚头更油滋滋,她心痒难耐,但碍于这个区块完全陌生,有点举棋不定,直到一句广告slogan才让她决定撩落去:

「每个男人都幻想有部保时捷,每个使用显微镜的医师都幻想有部PROvido!」

原来几片镜头凑一凑,再加支铁架,就抵过一部价值连城的千万超跑。她嗅出商机,依稀舔到甜蜜的滋味。她正缺一笔钱,PROvido不止是保时捷,更是她的运钞车

「丈母娘」于是下达江湖动员令,未久,探子又来报,觅得乘龙快婿一名,世居五指山下,名曰安美医院。

12

安美医院的董事长办公室坐落在五指山上,独栋清水模的灰色建筑掩映在花木扶疏之间,低调到让人难以发现。孙姐来回好几次才及时找到。

好险,没迟到。

对方让她足足等了一个小时。

门开处,举目一望,面宽数十公尺的落地窗将台北盆地尽收眼底,101大楼近在咫尺,一名灰发长者矗立落地窗前,仿佛要将整个台北收服在他眼下。

这气势慑人的长者应该就是安美的岳董事长吧?白唐衫,功夫裤,黑布鞋,一身太极大师装束。

他频频为迟到道歉,伸手与孙姐轻轻一握,孙姐的心被冰了一下。

他的道歉很热络,握手郤很寒凉。

会谈进行约半小时,岳董一再赞赏PROvido,甚至戏言他儿子有部保时捷,他的医院当然要有PROvido。

这是个买得起保时捷的人,也是个会搞钱的人,孙姐感觉得到。

但这个人会买她的PROvido吗?孙姐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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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价前七天,安美医院竟要改买ARveo,莱卡公司最高阶的显微镜。

「这部一千两百万,号称显微镜中的蓝宝坚尼,我最不喜欢炫富,不过我家里就有好几部蓝宝坚尼,所以医院也想弄部ARveo来玩玩。」岳董亲自打给孙姐,还加了句:「让妳赚更多,不好吗?」

连我这个学院派的傻医师都瞬间秒懂:原来,这是个梭哈游戏,你的牌再好,对方加赌注,如果你跟不起,还是输。

安美的标案一开始就规定,投标者必须有现货。所以孙姐才会花四百五十万买下PROvido。现在,如果她不想前功尽弃,势必要在七天内弄到一千两百万,买部ARveo。即使如此,她也不一定会赢。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运钞车,是救护车,而我就是她的救护车。可惜这部救护车太小,只能负担三四百万。孙姐说够了,她国外有些钱可以先汇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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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当天,除了我们,竟出现第二组神秘人马。

孙姐向代理商购买机器时,都已和对方议定不得参与投标,那么这位高大英挺贵气逼人的竞标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开标前,孙姐手机响起,一连串的英语像龙头水般哗哗流泻,孙姐的黑脸都吓白了。

「What?What?What's wrong?」她跑向室外收讯较佳的地方。

开标结果,我们输了。这回,唐三藏也救不了孙悟空。

志得意满让得标的年轻人更显鹤立鸡群,他不像业代,也不像老板,像富二代。

为了保证得标,孙姐其实报了个极低价,只比成本高五十万,一千两百万的东西只赚五十万,还要售后服务,还要保固维修,根本是赔钱卖,竟然还功亏一篑?

我凑过去看对方的标单,一千一百五十万,比成本还低。

这是怎样回事?感觉其中有诈。唉,我还是乖乖当医生吧,别搞什么投资。

想想其实也没多惨,至少我们手上还有两部高端显微镜,慢慢变现就好了。我打算这么安慰孙姐。(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