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看大陆-阅读阎连科:领略卑微

昨天偶然读到阎连科的《日熄》一书获红楼梦奖,在颁奖现场发表的得奖演说《因为卑微,所以写作》。在演说里,他说自己在不息的失眠中,不息地追问一个问题:「曹雪芹为什么要用毕生的精力,竭尽自己的灵魂之墨,来写这部旷世奇书《红楼梦》?」今日的作家与文学创作,于现实生活的国家、权力、金钱、利益而言,显得特别不合时宜,一股强大的无力感袭面而来。阎连科关切的问题是,那么中国的文学可以或应该创造怎样的意义?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第一次读到阎连科的作品,是《我与父辈》。阎连科发现自己过去的写作似乎与家人无关,而忆起父亲那一辈的人生命运,想多写点关于老家的事情,并以此追究自己的童年与少年,如何与乡村柴米油盐,和躲不开的生老病死深深联系在一起。

在阎连科看来,「乡村和城市,永远是一种剥离。城市是乡村的向往,乡村是城市的鸡肋和营养。」

连我那份也给读上

原来在他初一、二时,终于听说中国的四大名著《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与《西游记》,除了《红楼梦》以外的三本都看过了,阎连科在村里到处问谁家有《红楼梦》,得到有些诧异的眼神,后来听说,因为毛主席爱看《红楼梦》,别人才很难看到。直到有天,从朋友的哥哥里辗转拿到一套《红楼梦》,小心翼翼拆开包裹,还真的在小说封底看到「供内部阅读》的小字

当时急切渴望阅读,对《红楼梦」情节的入迷,使他能够很快地忘却白天为给家里大姊治病,要到外头挣钱的劳累,甚至忘了自己荒废的学业。但碰巧那年,父亲说明他与二姊只能有一人继续上学,当时将姊弟两人推向人生十字路口的决定,在三十年以后,阎连科与他的孩子提起来,关于中国乡村的普遍的贫穷与饥饿,父母无力供子女念书的现象,说这是一份「被时代早已忘记的社会歉疚」。所以难以忘记,二姊曾经在开学的前一天送给他一支钢笔含着泪提醒他,「好好读书,连二姊的那份也给读上。」

理解命运认识死亡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固然很难明白无法继续念书的无奈是什么,却在有一年搭往河南的飞机上,阅读此书时忽然感受到一种沈重,是因命运与生死遗留下来的无数次回想。《我与父辈》在书写父亲与大伯章节里都提到了「盖房」,因为在村落里,好的房屋也是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征,于是阎连科写道,父亲与所有农民一样明白这点,倾一生全部精力与财力,为了给子女盖几间瓦房,就成为父亲人生的目的。

在土地上顶着寒风辛勤劳作,以及在盖瓦房过程中,承载对儿女拥有理想婚姻的期待,父亲的身影,伴随着阎连科小时候对农村的记忆,在历经父亲于战争期间重病而死后,对父亲的思念与愧疚感反反复复地梳理开来,他说这是一种「呆想傻念」,近乎执着地想着,「命运是一种人生的绝对,是一种完全的偶然」。

同样写着死去的大伯与四叔生前的故事,这些曾经像是站在前面为家人挡风大树,终究要面对与死亡搏斗、讨价还价,直至对死亡的妥协,或是松懈下来了。《我与父辈》把对命运与死亡的理解,深刻地展露在父辈的生命史之中,对于不习于在日常谈论「死亡」的中国社会,这本书把过往的逃避与不安都写开来。于是在书末,阎连科提及那堵为家挡风的墙坍塌的感受,说「我们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死亡了」。

文学的可能性会是什么?当阎连科在演说问道,在这个时代,谁还敢说自己写作是为了「悦世之目、破人之愁」?我想起自己读阎连科的书,心情大概是既不悲伤也不愤慨,却并不平静。从余华读到阎连科,读到廖亦舞,接着读梁鸿,猜想自己阅读过程所能去做的,就是尽可能让悲伤不要那么空洞--想要把说话者的面貌厘清,以及想知道关于他的家人,他为什么离乡,今后又做了什么打算。

后来看了一部电影,是赵德胤导演的《冰毒》,《冰毒》拍摄导演的家乡缅甸,乡村对未来的迷茫与空虚,当地年轻人为了赚钱不是挖玉石就是贩毒,老人的儿子终日在车站揽客,而一无所有的三妹,到后来决定铤而走险,邀他一起运送冰毒。

《冰毒》彰显小人物的命运里如何受大环境的宰制,让我忽然对「命运」这个注解感兴趣,也是这几天断续重读着阎连科的《我与父辈》引起的一点反省吧!

没有粮食必有饥饿

当阎连科忆及父亲从病倒到死亡的日子里种种感念,转化成对命运和人生之间的差异思考。而《冰毒》最后一个镜头,消失的父亲、哀鸣的黄牛,使我想起书里的一段比喻

「饿了要吃饭,没有粮食便必有饥饿,这不是命运,这是人生。冬天来了便要下雪,因为没有火和衣服,人也就活活地冻死在了冬季。这也不是命运,这是人生因果的一个注释。可是,你本来要往东边去的,不知为什么却到了西边,又踏进了一个坑里,一个井里,腿便断了,人便残了,一生便不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这也许才含了命运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