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图/Betty est Partout

小学时,一群同学玩闹,班长跑过来抓她,说:「我要把妳抓回去当押寨夫人!」很奇怪,在那个年纪,小女孩会把这话当真,心底萌生模糊的爱慕,「世上可能只有我记得这个小事吧!」

我的朋友阿环,告诉我她从小长长的暗恋史。她一直爱恋很会念书呆呆笨笨,不会讲好听话的那种男人。当我说要采访她,要她为自己选一首人生主题曲时,她回答我:「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我感到尴尬,我和阿环是国中同学,高中联考前我们一起念书,中午几乎都在她家吃饭。她一直是略胖的身材,但很可爱,记忆里大概没有跟她处不来的人。「只是微胖,哪有丑?」她说:「没关系的,我觉得不重要,如果我觉得重要,可能很早就努力想要改变自己的外貌了。」

我没想到我们的话题是从外貌开始的。

「我记得很多年前就说过羡慕妳,好多人追。那时妳跟我说,这样也没有比较好!」

我差点噎到,「我真的这样讲?太坏了……」

「不会,我一点都不会觉得你坏,我知道妳有妳体会到的东西,妳只是自然而然跟我分享妳的感觉。那时候妳在时报,对于辜负与被辜负,感到混乱痛苦。我从小就羡慕妳,即使痛苦也是属于妳的感受,虽然我无法理解,因为从来就不是被大家注目的焦点。那些追妳的男生有的我也看过,有一幕,我印象很深……」

阿环描绘了一个场景,我摇头:「我不记得这个事……」

「忘了好!那时候妳很不快乐。」

多年后,我才明白少女时的自己多么自我,总是阿环陪伴我,看着我的烦忧。大学毕业后,我在各形各色的媒体之间流浪,前途茫茫,也在失心疯般的爱与不爱间徘徊。这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不知道我的同学们都在做什么,是否也有锥心的苦恼。

阿环说,大四那年,大家都在考研究所,她也准备了一阵子,某日,被雷打到一般地,忽而问自己:奇怪,我到底干嘛要继续念书?我并不很想念书了啊!阿环是C大中文系,「我一直念得不错,其实只是分数不错,表现从来不突出,小说散文诗都写得不怎么样。我是普普通通的人,只是比较会考试而已。再继续考试、念研究所,不是我想要的。」于是她把研究所的资料全部送给同学,「我就回台北了,而且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因为我很怕离别这件事。」

阿环去找工作,在罗斯福路一家小出版社润饰日文翻译书,「我大学有修日文,懂一点,但内心里想要教书。只是没有教育学分,公立学校不能去,就去私立学校试教,也没录取。我想着,中文系老教授总跟我们说:你们念中文系的,将来反攻大陆,每个人至少当个县长没问题!」

「蛤?你们老师这样讲?」我爆笑出来。「真的,以前教授常常这么说,怎么现实上找工作这么不顺利?」我们东海中文没有老师这么说过,倒是我大一进哲学系时,有同学问学长哲学系出来可以做什么?学长说:「卖绿豆汤啊。」

找工作不顺利,阿环决定到日本看看。阿环父亲二战时去日本做过「台湾少年工」,舅舅也是留日的,她从小就接触日本文化。

第一年在日语学校,阿环日文底子好,下半学期就有日语老师帮忙介绍教授。那时东京教育大学已经搬去筑波,她得到筑波大学旁听,跟着一个教授做实验,加入他们研究自闭症小孩的team。那时在日本,考研究所之前要先当旁听生,他们叫研究生。

阿环第二年搬到筑波去,「第一天去就碰到一个台湾男生K,他是由保证人带去的,第一眼看到K的感觉:这人怎么还要人家带,好逊啊。」

K去念医学工程宿舍在阿环隔壁栋,她说:「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我问:「怎样特别?」

有点让人讨厌的那种人。」

我哈哈大笑,阿环解释:「主要是他不太跟人来往。当时台湾留学生大约十个,除夕夜足够凑一桌年夜饭的,但是他跟台湾人格格不入,他比较彻底融入日本人的生活圈。」

我说:「这种人才是真正要念书的。」

「是啊,但是大家很讨厌他。台湾人习惯聚在一起,他们经常跑到我房间来聊天。我们一人一个房间,共用一个厨房,有时候大家会在厨房煮一点小东西,吃吃喝喝。K从不跟大家混在一起。但是可能我是他来到筑波第一个认识的朋友,他会带我去他们医学院医生的浴室洗澡。」

「洗澡?」我大叫。

阿环白我一眼:「我们去洗澡是要花钱,要投币的。医学所的医生都有淋浴间,我们一般留学生不能去,他会偷偷带我去,使用那边的设施,有点小冒险。对我这种模范生来说,已经非常刺激了。他也会找我聊天,慢慢就觉得这人也满好玩的。」

「所以台湾留学生对他评价不是很好,只有妳跟他处得好?」

阿环说:「基本上我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K在东京有熟人,有时他去东京,会带一些小礼物给我。」

「有牵过手吗?」

「没有。」

我还要问下去吗?阿环大概是这世上我认识的人里最纯情的了。

「你喜欢他吗?」

阿环摇摇头:「不晓得。我好像都被人当妹妹,不管在哪一个阶段,始终是让人安心的妹妹。」

我心想妹妹个头!哪个男生真那么想要妹妹!

一年过去,阿环考研究所,没有败在日文,却败在英文上头,「我就是英文不好才来日本啊。」有同学跟她一样没考过,留下来准备再考一年,阿环思考许久,决定鼓起勇气回台湾吧,没念到书就算了,她想清楚了,终究要面对现实的,来日本一遭,并不是真有再念书的渴望,只是因为找工作的挫折,延缓了自己的抉择。

放榜后台湾同学们结伴去爬筑波山,阿环脑子想着自己要回台湾、不再逃避的决心,不知不觉步伐愈走愈快。那天K反常的也参加了,看她走得飞快,喘吁吁地追上来:「我以为妳要去自杀咧!」怎么可能啊,她并没有那么伤心。

回台前,恰好裕仁天皇过世,机场封锁,除了搭机者,闲杂人等不能进出。阿环独自搭车去羽田,冷冷清清的机场,令她整个心也凄凉起来。过客一场,回头看看这个待了一年多的地方,啊,居然看到K朝她走来……

「好惊讶!怎么会!整个机场门禁森严,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进来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

职涯上的挫折,必须从工作中找回自信。阿环一回到台湾就到一家知名的上市公司上班,担任董事长的日文秘书。「办公室有地毯,有冷气,但是是一个非常传统、保守的家族企业。董事长要叫人的时候,就摇铃铛。摇一声,是叫行政秘书,摇两声,是叫英文秘书,摇三声就是叫我。」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你们是猫吗?「他不满意的时候会把公文揉了丢地上,行政秘书得去捡。他一来我们就如临大敌。」阿环后来才听说,她能进去,是因为原来的老日文秘书快要劳退了,老板不想给她劳退金,索性把她给辞了。

「好烂喔!」

「还有呢,」阿环说:「那公司连薪水都不平等,国立大学、私立大学价码不同,男生、女生起薪也不一样。有时候,我还会被老板叫去他们家,帮他看日本电器的使用说明书!」

而更重要的,阿环最想做的还是教书。公司大楼对面敦化国中,「每次中午吃饭休息时,女生们有的结伴去逛街,我是跑到屋顶上,看着对面的国中校园,想着有一天,一定要在可以顶天立地的地方工作,不要关在玻璃帷幕里面。」

喜欢唱歌的阿环,有时独自在大楼屋顶上唱起歌来。那时,正流行赵传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李格弟作词、黄韵玲作曲),歌词深深的打动她。「我想着,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孤孤单单一个人?就是因为我不漂亮啊!人家都喜欢漂亮的女生。可是我知道我不坏啊,也知道我满有勇气,我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人,我知道我以后一定是个贤妻良母……」阿环喃喃说着,她很早就有干眼症,我分不清她的泪眼是不是哭了?

「我阿嬷说,妳赶快找个人嫁了吧,只要是会写字的就可以了。我怎么连个会写字的人都找不到呢?在那大楼屋顶上,自己唱起歌,觉得这首歌正是我心情的写照,『在一望无际的舞台上,在不被了解的另一面,发射出生活和自我的尊严。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有时激昂,有时低首,非常善于等候……』它可以给我勇气,相信自己也许丑,但是温柔而坚定。」

那家族企业虽然保守,倒是办了个带员工去日本旅游兼交流的行程,阿环虽是新人也跟去了,因为他们需要日文翻译。那年代没有网路、手机,意外重回日本,阿环趁机打电话给K。K又惊又喜,知道她在日本,每晚拨电话给她聊到深夜。

「是的,我们真的谈得来。」分开一段时间,阿环更确定这件事了。然而旅行太短暂,回到台湾,「一时却变得不太习惯,觉得和他之间,好像是有机会的?我冲动打国际电话给他,打了一两次,他就跟我说:妳要实际一点,看清楚,妳觉得这样远距离有可能吗?他说,妳应该去做一点有用的事,比方妳可以去考驾照啊。」

「然后呢?」

「然后?我真的去学开车考驾照。」

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逻辑啊?

「听他一说,我想,是啊,我为什么变得那么柔弱?我怎么可以为情所困?回台湾一段日子了,人生好像什么进展都没有!」

青春,不就是用来为情所困的吗?

阿环说,「他觉得我不切实际,我也觉得他说得没错。刚好公司突然要派我去工厂驻厂,那边需要日文人才,可以又当翻译,又当工作干部。我去观音工业区住了几天,过着厂区生活。前面是办公室,后面是宿舍,中间是餐厅,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部在那块地方。我不要!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于是我就辞职了,赔钱离开,赔那趟日本旅行的机票钱。」

后来阿环去一家童书出版社工作,向理想靠近了一点点,稍微开心了一点点。那年夏天,K回台湾过暑假。他们在兄弟饭店饮茶,照样愉快的谈天,饭后,K送她去搭公车,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测量,测量彼此的未来。来到站牌,K打破了沉默,看着她说:「不会把握妳的人,很笨,对不对?」每个字,阿环都听进去了,只回答他一个字:「对!」公车来了,她立刻上车走了,没有掉一滴泪。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感到哀伤,也觉得K的内心,其实是有挣扎的,「上车后妳有回头看他吗?」

「没有,他话都讲这么清楚了。我不回头看,是自尊,也是自信,我觉得至少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人最悲哀的是看不清楚自己。从小学、国中,被问你的志愿是什么?我除了想当老师以外,就想要当一个贤妻良母,连剪贴簿都贴满报纸上的食谱。」

阿环善于照顾人,天生喜欢照顾人的工作,老师和母亲,这两个愿望她都做到了。

她一边在出版社工作,一边准备中小学教师资格考试,其实工作忙到根本无暇念书,善于考试的阿环还是顺利考过了教师甄试。峰回路转,回到教书这条路上。「教书以后我很快乐,到现在还是很快乐。现在教一年级,我一直喜欢教低年级的小朋友,即使现在常被说像是阿嬷带孙子了,我还是好喜欢,也一直被家长信任。」

这是阿环一开始就该走的路,却绕了远远的路,从东北亚绕回台北,也许只为了命运里那段混沌暧昧未成形的爱情,似乎没有开始便已结束,却比她之前对我说过的每一桩暗恋都进了一步,更看清自己一步。

阿环开始教书不久,便有热心的老师帮她介绍男友。那位老师有一本手帐,记载着他认识的所有单身老师的各种资料,他专门帮「老师配老师」。

「你们算是一见钟情吗?」

「算吧,而且我阿嬷很喜欢他。」

「因为他会写字吗?」

「对,因为他会写字,今年我们家春联就是他写的,他真的会写字!」阿环笑了,眼泪滚下来,我始终弄不清楚她什么时候眼睛不舒服,什么时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