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
十来岁那年,母亲购置新屋,社区名称叫做甜绿绿,无壳的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窝。闲散下午,孩子们齐聚中庭,很快我便认识了同栋的一对姊弟。
姊姊热情活泼,弟弟则较寡言,见过几次面后,他悠缓自口袋掏出一只乌龟,开心分享豢养的宠物。我常去他们家玩,几回刺激的枕头战后,姊姊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陈述弟弟患有心脏病,医生判断活不过成年,而太剧烈的心跳可能加速恶化,因此必须改玩其他游戏。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一方面觉得懵懂,另方面又感到有点难过。然而当我与男孩变得更熟稔后,他明知我怕狗,却在嬉戏过程中,故意将养于阳台的大犬放了出来。黑狗纵情于屋内狂奔扑击,吓得我惊声尖叫,连带把对他的怜惜震得荡然无存。我想,这样缺德的人一定会活得很久,无须担心。
男孩极其珍爱他的乌龟,常常置放胸前口袋,每当游玩告一段落,便会检查袋中宝贝是否安好。最后一次见到男孩,他哭丧着脸说小龟不见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只残留零碎的壳。语毕,他凝视我脸庞,专注等待回应。可是我不确定离壳的龟是否得以幸存,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像是为了打破尴尬,他笑说没关系,会再努力把小龟找回来。
那之后几度走访邻居家,不过都没遇到男孩,而进屋后我总是小心翼翼,深怕不小心坐扁他心爱的小乌龟。
同时期,母亲被沉重房贷压得无法喘息,经常陷溺沙发,一坐便是几个钟头,像背负沉重的壳,久久才移动一小段距离。我建议母亲重新谋职,但陌生人群使久未踏入职场的她感到畏缩,工作不到三天便辞职。
驻守在家时,她会爬上沙发扶手,踮起脚尖,借由冷气窗的透明玻璃,窥视假日午后于中庭闲聊的邻居,可是却不踏出这间屋子加入。或许母亲比男孩的乌龟还要更习惯自己的壳。
后来我专注于学业,并选择新城市开展大学生活,便再没到楼下寻找那对姐弟。大二那年,母亲终于守不住屋子,搬家前夕,我问起昔日玩伴,才知晓男孩在国二时就因心脏病发,于家人怀里逝世。
我有时会绕行到甜绿绿,回望故居时就会想起男孩,以及那只曾被他宠在手掌心的乌龟。母亲偶尔也会去取回寄到旧址的信,她说那户人家后来也搬离社区。不晓得迁移时,他们是否发现小乌龟的踪迹。
长大后我才读到原来乌龟脱壳乃正常现象,因为生长到一定程度,原有硬壳无法承载变大的身体,因此会渐渐从内里长出新壳,然后一块块脱褪旧壳。尽管过程可能带来不适,但合身的躯壳才能让牠活得更好。
我想告诉母亲乌龟的故事,却来不及劝慰男孩不要伤心,他的乌龟一直都在,可能于屋里某个角落,用比原先更健壮的躯壳存活着。
也或许极早之前,牠便已缓慢的,一步一步的,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更早的,爬离了甜绿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