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渡专栏-十年后的中国 学运世代当家

一九八九年五月底,北京,天安门广场。一个东北来的大三男生,穿着棉布的T恤,和一件军绿外套,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遇见了一个广东来的女孩子,她是广州的大二学生,清秀白晰,娇小可爱。

她的学校罢课了,她是瞒着父母,说是要去同学旅行,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北京。刚刚下了火车站,就来到广场。那哈尔滨来的男生也一样,说要去乡下同学家,也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刚刚来到广场。这两个未曾来到北京的年轻生命,没有显露一点长途行车劳累,反而带着新鲜好奇的眼光凝视着这个世界注目地方。他们刚刚听到北京的学生说,为了让民主火苗回到校园,最近就要从广场上撤走了。「好可惜啊,全世界都看着这里。而且,我们才刚刚来到呢!」两个大学生说。他们在广场上慢慢的看,慢慢的体会

黄昏的时候,他们忽然想起晚上要住哪里,于是想到清华、北大的学生宿舍,然而看看广场上的帐篷,忽然就都笑了,说:「在这里待一晚上也可以啊!」。青春无畏,天地无边,任我流浪

那一个黄昏之后,他们消失在群众运动洪流中,一如许多访谈过的年轻生命,我再不曾见过他们。

那一年,全中国无数青年学生的眼睛,都注视着这里。那一年,全中国各地的大学、中学互相激荡,都发生罢课与学潮。那一年,有些地方平息了,唯有天安门广场继续。北京的学生领袖开了会,决定要撤走,可是一宣布,隔天就有人取代了领导位置,继续抗争。北京大学生想走,外地来的大学生不散,他们仿佛进入一个「世界的中心」,不愿意离开。所有想撤走的人,都变成投降派,被批判,被唾弃,而后面等着取代领导的人,还排着队。一切像是无法停止的悲剧,只能注视着它走到无法挽回的最后。直到最后的镇压来临,直到最后的悲剧一幕幕展开。

二十几年后回顾,我常常想起那两个大学生。一个东北来的孩子,一个广东来的孩子,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听到外国广播,知道天安门广场的事,三天三夜的长途车,来到世界的中心,怎么舍得离开?他们怎么会知道悲剧在前面等候

那一年,全中国的大学生、研究生,从十八岁到二十六、七岁的研究生,有十年之久的一代人,少说上千万的学生,受到影响。从世界注目的北京、上海、武汉西安,到偏远的海南、四川、云南、东北等等,学生运动的浪潮席卷而过,有人参加了罢课,四处流动串连,互相声援,或者访友旅行;有人安静观看,旁观一个时代的变局,还有许多知识分子,为此奔走呼喊,心碎流亡…。

现实上来看,一九八九世代的学生现在约莫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是当今的社会中坚。如果在政府任职,大约是处长、局长、局长,甚至副部长一级。如果从商就业,也应有所成就。这一代人,共同经历过八九学运,目睹这二十几年的经济巨变,有着相似的成长挣扎,有着经济急速增长后的获利与骄傲,有着个人的追寻与徬徨;他们可能是富裕的一代,苦闷的一代,迷失的一代…。

然而,午夜梦回,当年的批判理念,当年的理想主义精神,当年改造社会激情,当年的民主自由火种,历经这二十几年下来,是不是已经浇熄了?是不是已经变质了?或者,因为理想的失落,变得更加现实而无情无梦?或者,只是把梦埋在心底,作为午夜独酌的私语?这一代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所好奇的是:十年之后,经历过一九八九年学生运动的世代,已经是五十至六十岁的人,他们将是中国接班掌权的一代,他们会如何思考?如何面对政治体制改革?如何处理六四这个历史悬案?如何带领中国走向未来?

十年不远,也就是习近平之后的下一代领导人。那时,六四已过了三十几年,人们会不会有一颗悲悯、安静的心,来面对历史、还原历史正义呢?八九学生运动的世代,正在准备接班,他们会带给中国什么样的变化?(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