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

宝瓶文化提供)

水煮花生,去壳剥皮,半斤花生只得一小碗花生皮。

花生仁外一层薄膜花生皮,在中医称花生衣。花生衣养血补血,具止血之效,科学论点指花生衣有助强化骨髓造血功能,增益血小板数量提升。

有一小段日子,我托小姑姑每隔几日在早市购回水煮花生。绕口令说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我剥花生不吃花生皮,若晖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

一般人血小板指数十五万,低于两万便会引发自体性出血,脑出血即死,那时若晖的指数已经跌至一万六。西医安排固定时间输血,医嘱定时服用铁剂或者浓缩枣精。中医合并照护,每天开立两包水药,此外建议以花生衣补血。

换作几年以前,恐怕我会嗤之以鼻。花生的那一层薄膜欸,当真有效?然而那当下我仿佛沐浴焚香,慎重净手去壳剥皮,无异敬神仪式。彼时我也真正虔诚敬神。每晚睡前祷告,双手合十于胸前,黑暗里我再三呼求耶和华上帝、妈祖娘娘、关圣帝君、药师如来佛、宇宙大人的名,用尽全副心力向神明祈求说,拜托请让我妹妹康复起来吧。

隔天日头上升,世界丝毫未改,我如旧剥着花生衣。

花生皮只是饮食控制的一小部分。若晖生病以前,我们从来没有饮食控制的概念。

或者精确地说,没有饮食控制的可能。

国中三年里一半的时间,我们有什么吃什么。营养午餐是唯一正常的一顿,晚餐的追求基本是果腹。餐桌偶尔搁着不知道谁留下来的残肴可供配饭,至少白米饭新鲜现煮。身上稍有零钱,可得张日兴杂货店对面那间饭面卤味小吃部的一碗麻酱面。更不济,张日兴贩售泡面一碗十五元,放学省一趟公车钱走路回家就买得起。吃进肚里的唯有淀粉和热量,纤维素与蛋白质同样匮乏。

那时家里还有阿公。但阿公是一抹幽魂般存在家里角落的赘婿,自我们懂事以来,家事不分大小粗细,没有阿公可以过问置喙的一次,连电视遥控器都抢输一干内外孙子孙女。我们没想过阿公吃什么,他也不为我们张罗。

老屋子很大,足够我们与阿公各自活在两个时空,甚至足够给其他人开几个平行世界,比如长期寄居的大表叔,短暂来访的小表叔,不时游走的大姑丈。这家里没哪个谁有义务该准备食物,该收拾家里。

家屋蒙尘黯淡,我们的肉身跟这个家同样陷入缺乏照养的颓境

稀罕的一次联络上爸电话里爸说,「以后有小龙照顾你们。」那就是大表叔,阿嬷的幺妹的儿子,我们应该叫表叔,但我们不,直呼他的乳名小龙。电话里我们没有力气发牢骚,不然应该跟爸说,留他还不如不留!

并不是因为小龙只大我们一轮多一些,其时年仅二十六、七。

当时小龙有一辆山叶马车一二五,三贴载我们上学,远远校门口训导主任面色严肃看向我们,小龙说:「你们去跟他讲,我是你们男朋友。」又说:「如果你们交男朋友,就打断你们的腿!」有天家里出现几箱铝箔包饮料,陌生的品牌,我们抗议小龙乱花钱,他说:「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啊!」我们说你是去偷的吧?小龙说:「什么偷,是借。」又说:「如果你们偷东西,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小龙没有工作,跟朋友到处去借东西。家里四处散落拆解的电视与录放影机,钻进家门来去的人脸每次不同。我们从爸的高尔夫球袋里挑了推杆和S号铁杆放在床边,卧房门把悬着风铃,开门就有声响。不过门挡得住人,挡不住气味。有阵子小龙房里常有异香,味道特别浓烈的那回,我们连日精神亢奋,三天只睡三小时。我们问,如果那是毒,究竟是什么毒?小龙骂说什么毒不毒的,又说:「如果你们吸毒,就打断你们的腿!」

小龙宪兵退伍,讲一口外省腔,初初寄居我们老家那时,乡人多视他是脸庞端方体格强健的美青年。他父亲是四九年来台的山东小兵,跟他母亲也就是我三姨婆婚后落脚在中坜,生得二子取名振武振文,盈满那一代人的辉煌寄望。但帅哥多草包,读书稀松平常,做工没有出师,赌博技术恐怕只跟我们不相上下却敢进赌场厮杀,再及染上的毒瘾,人生愈走愈是一塌糊涂。烟酒槟榔安毒赌博五毒俱全,肉身点滴崩毁,精神在失控边缘,我们目睹一个青年的快速下坠,说不出的满心焦躁与忧虑。其实就是物伤其类,而那时我们并不明白。

我们经常吵架。孩子的我们嘲弄青年的他不干点正事,小龙总是叫嚣:「英雄落魄是暂时的!」我们便每次回嘴:「小孩落魄是会饿死的!」小龙吵不赢,就逃走。偶尔没有逃走,冲过来甩我们巴掌,抓我们的头去撞墙。尘埃落定,小龙还载我们去上学,去打一整夜的保龄球,听说我们遭到同学威胁要盖布袋围殴,他一一打电话到同学家恐吓对方放学走路务必小心。而下一次,我们还照样吵架。

落魄的英雄喜怒无常,连带我们日子过得充满戏剧张力。兴起了开车载我们到市区吃饭,一言不合却立刻弃置不顾,令我们徒步几个小时找路回家。开心时指天发誓说「你们考上了好学校我买电脑给你们」,呕气时就连车带人停在平交道铁轨上,等着我们惊慌尖叫对他求饶。

我们懂得应该怎么表现可以讨好他,但我们不。

平交道铁轨中央我们僵持不下,副驾驶座里我把双脚伸到前座平台,鞋尖跟着平交道警示音当当当当踢踏挡风玻璃,直到小龙按捺不住踩下油门,破口大骂一句:「你们是疯子啊!」不,我们是快要饿死的落魄孩子。不霉不馊就是食物,止饥却不饱,慢性饥饿兼营养失调,国三便深陷睡眠障碍,我们还能再失去什么呢?

小龙根本不是英雄,到底我们也不再只是孩子。不记得哪一天,小龙默默就失去踪影,如同我们爸那样无声无息,而我们迎来国中毕业典礼,走出成功岭的老眷村

高职夜校就读期间的第一年,我们放假还会回家。

彼时阿伯远赴越南,大姑姑分身无术,爸隐身山林,唯独小姑姑娘家婆家两头奔忙。成功岭老家岂止蒙尘,颓圮宛如古废之墓。阿公在废墟里面吃喝睡眠,依旧一派自在如红尘游仙神仙不问家事,客厅地板磁砖白色转灰色,墙壁爬满蛆虫,细看一地芝麻般的褐色琐屑皆是蛆蛹。人虫共生,善哉善哉。

(过了几年我们读马奎斯的《百年孤寂》,结局那关于邦迪亚家族的预言:「这一家系的第一个祖先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子孙被蚂蚁吃掉。」忍不住心有所感,莫非拉丁美洲的苍蝇果蝇并不繁盛?)

那样的废墟仍然有人上门。不是爸的债主,就是小龙的。老家大门向来不上锁,债主自由来去,客厅里坐看几个小时的电视,直到确认当日索钱无望而归。我们厌倦已极,某次听见债主脚步声而给门锁上钥,表明拒绝往来。孰知神仙有求必应,阿公给债主开了门……

(本文摘自《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一书,宝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