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人看台湾》在今天,我们如何纪念陈映真

北京清华大学在11月29日举办了「那一段曲曲弯弯的山路──陈映作品报告会暨诵读会」活动,纪念映真逝世两周年。陈映真的夫人陈丽娜,以及许多学者吕正惠蓝博洲汪晖等都出席了这场纪念活动

我在台下听台上的人讲话与纪念,觉得有些恍惚。「陈映真」这三个字仿佛成为了一个符号和象征,在陈映真逝世后的这两年里,被赋予了各种不同的意义。我只是一个陈映真的青年读者,却不曾读出这些恢弘的词语:「伟大的」「先行者」「革命家」,想着想着,一个形容陈映真的语词,也慢慢出现在我脑海──可爱的。

我读陈映真

我读陈映真,和大多数人一样,最早看了他的《山路》,一开始读《山路》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时候我正好在台湾大学做交换学生,但关心的是自由主义,是殷海光雷震胡适之,对于左翼运动,不仅知之甚少,也不感兴趣。只是因为了解台湾近现代的文学史,才捧起了陈映真的作品。

第一次读《山路》,只觉得映真的写作,是名副其实。《山路》没有多的含义,扑面而来就是质朴的乡村气息。里面写着「他转回头来,奇异地看着伊。太阳在柑仔园那一边缓缓地往下沉落。大半个莺镇的天空,都染成了金红的颜色。风从相思树间吹来,迎着急速下坡台车,使伊的头发在风中昂扬地飘动着。」多美的句子,多好的乡村风景。后来我在十分,看见落日下一段废弃的铁轨,还总背诵起映真的话来,只觉得它美,只觉得他可爱。

再读陈映真时,已经回到了大陆。和朋友偶然说起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保钓运动。保钓不同阶段的不同人物,不同派别的不同主张,纷繁复杂,与我想像的全然不同。陈映真虽然未亲自参与,但却成为一代人启蒙导师,为了更深刻的了解那段历史,我开始广泛地阅读陈映真,读《铃铛花》、《将军族》、《唐倩的喜剧》,读他在「乡土文学」论战中的雄文,读他八十年代后反思大陆文革的文章,读《夏潮》与《人间》的历史,方才知道左派在台湾有那样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而我在台北生活半年,竟很少听人提前,更无从读到了。

接着不久,我便看到媒体上传来映真的死讯。我只算一个读者,对左翼政治关切不深,但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我想起陈映真曾说,自己的中国心源自于自己在青少年时期阅读了鲁迅的《呐喊》。他说:「鲁迅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祖国」,大陆学者钱理群曾用「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捕获」来形容鲁迅之死,我也假借这一诗句,在纸上泣笔疾书,写下这几个大字悼念映真。没有别的话语,没有伟大的形容,只是悼念一个「被捕获的」、「可爱」的作家,陈映真。

陈映真们的年代

如果再回到台湾最诡谲的七十年代,我们可以看到,此时对岸文革热潮已过,越战步入尾声,欧美青年的各种反对运动也各自收尾。而在台湾,六十年代的反叛旗手们,陈映真于1968年身系囹圄,殷海光于1969年去世,雷震还在狱中,李敖被软禁,接着在1971年也步入牢笼,很多曾在六十年代摇旗呐喊的人也都出国或躲入学院,而台湾却进入了最重要的转型时刻。看似思想界万马齐喑,却爆发了保钓运动,还有台大哲学系事件,那些被压抑的火种统统被点燃,在经济高速前进的台湾,年轻人正在探索一切的可能。

今天再回首,台面上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是那个年代的幸运儿,但时代与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大家只记得美丽岛,只记得二二八,只记得那些被政客高呼要清算、要转型正义的历史。而陈映真的死,李敖的死,却掀不起任何波澜,左与右多少都归于沉寂。在台湾,每年为数不多的几个热闹日子,其中之一就是二二八,不仅民进党抓住不放,就连国民党也因此背上历史包袱,积极「改造」,唯恐被指责是不知悔改的白色刽子手。二二八当然值得纪念,但少有人去询问二二八背后左翼的历史与更为悲情的历史结局。从二二八到五十年代白色恐怖,再到七十年代保钓运动,左翼运动经历了复杂的变化与动荡,也逐渐从台下走到台前,但到了八十年代,知识界党外运动发出了「我是谁」的问题,本身与外省,统与独成为了主宰台湾政坛近四十年的终极问题,在这四十年里,左翼被迅速地边缘化

「陈映真」们消失了。

今天我们如何纪念陈映真。

左翼老将地位尴尬

陈映真死后,更多的问题留了下来,他统一的心愿还未能实现,甚至还暂时看不到希望。而与此同时,无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陈映真和一众左翼老将的地位愈发尴尬。

左翼知识分子、左统人士被边缘化,并不是历史的偶然。偶然的是,他们在那一个最应该发出声响的年代被冲刷上了海滩,从此销声匿迹。陈映真死后,《陈映真全集》终于在台北出版,但知者寥寥,读者更寥寥。这不算是一种悲哀,而更像是一种宿命。在对岸,民进党自视其本土意识为进步价值,而国民党也避谈「统一」,只谈「各表」,没有人还记得曾有一个人点燃了整个沉寂的七十年代。

而在大陆,纪念陈映真更像是一种政治需要,代表还有这种声音,还坚持这种立场。这当然需要被冠以各种伟大的形容词,但无人再关心陈映真的文字与台湾社会的变迁,需要的只是一个立场,一种态度。毕竟左和右都只是符号。这甚至不是一种坏的情况,相反,两岸的长期和平的确需要先暂时模糊「统独」,刚刚结束的九合一大选就说明了这一点,老百姓不会再为意识形态买单。两岸在这一点上愈发默契,纪念陈映真就愈显得愈发尴尬。

任人摆弄的符号

总有人告诉我说,未来大家会记起他们的,告诉我说,陈映真谈论的资本主义市场化的问题、谈论的左统问题未来统统会应验。对这些「预言」,我没有信心,我实在难以将「陈映真」与「未来」两个词语联系起来,在我看来,陈映真的一生就是一部台湾现代史,左与右、统与独、文学与政治,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侧影。一旦脱离了乡土、脱离了历史,陈映真就只能变成一个任人摆弄的符号。

思索这些时,纪念活动还在进行。清华海峡协会的学生们缓步走上台,开始分段朗诵陈映真的作品。

我对陈映真的回忆,好像也在这诵读声里回到了最初:真好啊,真美啊,多么可爱的陈映真啊。

(之秋/北京清华大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