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史话-一个儒家自由主义者

当时华北沦陷,北方各大学学生多来湖大借读,思想庞杂,很不喜欢周德伟论调

事后,有同学告诉周德伟:李大钊曾责邓康「操之过急,致使本会丧失一英俊青年」。然而,当初湖南老乡拉周入会,正是「会员当中有人看上了我这个穷苦学生,料想我的阶级意识浓厚」。此时的周德伟,阶级意识所以不进其脑,盖在于他的脑子里已经先行占据了传统儒家意识。

他拒绝去长辛店做工人运动并教书,是用孔子的话来抵挡:「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是本,没有我自己,一切也没有了。」所以「我不晓得什么阶级意识,只晓得我自己的意识。我只晓得要读书,读不好书对不起我的父母,发展不了我自己的抱负。」这段事迹,除自传外,〈我与胡适之先生〉亦有记录,可以相互参看。

治国平天下之术

1923年,周德伟由预科递入北大本科读经济。所以选择经济学,是因为北大教授陶孟和推荐他读亚当斯密的《原富》(即《国富论》)。「读完《原富》,使我大为吃惊,原来治国平天下之术,悉在于此。彻底懂得了衣食足、礼仪兴的道理,彻底地懂得了民富而后国富的道理,并引起了幼年所爱好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因此乃决定进经济系。」时北大教授顾孟余讲授经济学原理,「上第一堂课时,就问:你们为何要学经济学?学生寂静无声。顾先生曰:经济学不是教你们去发财的,不是教你们经营工商业或者从事银行会计业务的,而是教你们如何经世济民。习经济须高瞻远视,注意全盘人民各方面的经济活动,加深了解,从而培养自己成为社会的领导人才。此一学科,需辅助的知识甚多,牵涉到社会学、伦理学、法学、哲学、史学等知识,缺一不可。你们无如此等志愿,或无力奠立巩固的基础,改习他科还来得及。」

周德伟当然没有改习他科,因为「此言正合我当时的抱负,亦符父亲对我的期望。」入读经济系,乃为周德伟10年后负笈英伦、追随哈耶克埋下了伏笔

发蒙到北大,回望周德伟的成长来路,可以清晰看见传统儒文化对他的滋养。这种滋养并非学问,而是一种自稚童始就开始塑造的精神人格。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首在立德。周德伟移居台湾时,把自己的寓所命之为「尊德性斋」,并且文章写完后,亦惯于文末注明何年何月写于尊德性斋。

虽然,周德伟曾经把「德性」解释为「理性」,这种理性显然一种伦理理性而非认知理性,它是周在幼年时便经由其父一手栽种。在儒家那里,德是一种心性,从诚意正心修身始;也是一种扩展程式,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周氏之父常以此为目标训育其子,而周德伟也没有让父亲失望:先立德,后立学,复以所学为立功立言之具。可以看到,从欧洲归国后的周德伟,无论壮年从政(立功),还是晚年从学(立言),在知识上都不脱哈氏自由主义之框架;一如其一生,于心志上亦未脱儒家「修齐治平」之轨辙

1933年7月,周德伟取得铁道部公费名额赴英国就读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1937年7月,抗战爆发,因铁道部要求返部服务,遂束装回国。留学期间,英国3年,德国1年,学业上主要追随哈耶克。在哈耶克的指导下,周德伟研读英国经验派的休谟柏克,继之以康德以后的德奥知识论。在经济学上,研习新古典主义,包括维也纳学派和北欧学派等。

其时,哈耶克的经济思想与流行的凯恩斯主义正相反对,后者因其强调政府对经济的干预,从而成为哈耶克持续的批判对象。周德伟对此深为关注,且获益甚多,他直陈:「余此后一生与唯物论之异,反对一切全体主义,即形成于留学时期」。

反对极权第一人

这里的「全体主义」就是「极权主义」,即指政府权力因掌控经济从而掌控人类社会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所有领域(此即「全体」)。可以说,年轻的周德伟因为遇上了哈耶克,使得他有幸成为中国自由主义中最早反对极权主义的一位。笔者不免孤陋,但就我目前阅读,在1930年代抗战爆发前这个时间段,暂时还找不出第二位。相反,不但自由主义代表人物胡适此时尚未完全走出苏俄集体经济的迷思,至于中国知识界,更是在整体上倾向于拉斯基的费边社会主义。

抗战爆发后回国的周德伟,应湖南大学之邀,任经济学教授兼系主任。他和朋友创办了一份杂志《中国之路》,传播他在英伦习得的古典自由主义思想。然而,面临那个时代整体向左转的趋势,周德伟的处境极为不利。

《尊德性斋论着拾遗序》中,周德伟记录了自己当年在湖大教书时发生的一幕:「余在伦敦既熟闻凯恩斯及奥国学派之争议,斟酌实情,乃毅然采米塞斯海耶克论据,主张自由企业,反对当时流行之统制经济,并驳斥唯物论及任何形态之计划经济,影响颇深,湖南大学经济系学生,遂无左倾思想。」但,当时华北沦陷,北方各大学学生多来湖大借读,思想庞杂,很不喜欢周德伟的论调。不但散发传单,以相诋毁;因其不为所动,更直接书信威胁,声称「将以手枪相饷」。周的同事从旁观察,获知学生主动者的名单,给了周德伟。

周按图索名,招10余学生到办公室,曰:「吾已知君等之所为,无论君等承认与否,吾已作此认定。今日之事,非君等以手枪击余,即君等退学。」并表示凡周某主讲之地,不允许抱有特殊政治目的的党徒大肆活动。那些左倾学生相顾失色,次日即全部退学。这件事周德伟没有惊动学校当局,只在自己的办公室以片刻谈话摆平危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