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师父画画──怀念楚戈先生

等画差不多干了,师父也吃过甜食,便在几张画间来回看看,有时调色再染一下,有时拿长鬃山马笔岩石上加些树木或在花卉添点茎脉;此时他不再用大笔头,只细细地添、静静地补,且看的时候多,动手的时候少。

楚戈先生比我父亲年长五、六岁,我本该称之为「楚戈伯伯」,却因老爸一句「楚戈长不大,只能做叔叔」而降格为「楚戈叔叔」。也有好几年我跟楚戈叔叔以师徒相称,我喊他「师父」,他称我为「徒弟」;湖南人不大发「ㄨ」这个音,因此,在他口中,徒弟便成为「头弟」。后来,「大头叔叔」陈映真先生的夫人丽娜阿姨也兴起加入「袁家班」阵容(楚戈叔叔本姓袁),成为「头弟」,我只得让位,成了名符其实的「小头弟」。

我们起哄抢做楚戈叔叔徒弟的年代大约在一九八六年前后,那些年我疯狂地画着水墨画,也把水彩厚厚地当油彩画,家中每有画家长辈来,我总拉着他们画画;一时之间,来家里吃饭的画家朋友,开饭前总得陪难缠的小友涂上几笔。画画这事是会感染的,有时气氛热烈起来,连不画画的长辈也卷起袖子,拿起毛笔,像全民运动般,大家各自在地板一角铺上报纸,边喝茶、聊天、吃零食,边尽兴挥洒。

有时大家兴致不减,吃完饭便继续画,如果不画,我妈妈便会拿出《民谣百曲》、《民歌大全》之类的歌谱,大家来个南腔北调的大合唱。

那是一个热情飞扬的年代,楚戈叔叔癌症的复元良好,创作研究皆有成就,大头叔叔踌躇满志,他的《人间》时期蓄势待发,跟丽娜阿姨每隔一阵子就来家中度个长周末,休闲放松,享受一点家庭生活。他们,当然还有许多无法一一提及的长辈朋友,都在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中烙下深刻的印记。

磨墨打水服其劳

楚戈叔叔能画爱画,也愿意画,成为我们画画时围绕的中心。他爱吃我妈妈的凉拌藕,每次来前电话中先叫准备一大盘。这藕的作法其实很简单,一般馆子里也都吃得到,新鲜的藕买来,烫好,冷却后切成薄片,再佐以少许砂糖、盐、白醋、嫩姜末去子的新鲜辣椒丝,放进冰箱即可。馆子里的凉拌藕往往过酸,少了点新鲜感,大概是隔了夜,只好多加些糖醋来盖味;我妈妈则往往在朋友家来当天才上市场挑藕,新鲜的藕细细去皮,当天煮当天拌,一盘藕片端上桌,白白净净地特别好看。那时楚戈叔叔大病初愈,必须注意饮食,这菜很合他胃口。

「师父」这个名号很快就叫开了,一帮常来家里的女眷也都跟着喊他师父,左一声师父、右一声师父,楚戈叔叔飘飘欲仙,一会儿豪情来了,灵感也来了,下笔便如长江大河、疾风骤雨般不能自己。

「头弟──,磨墨!」

「小头弟──,打水!」

「去──,换大笔头来!」

师父兴致来了,声音也大起来了,磨墨打水换笔的呼声不停,丽娜阿姨磨墨的手酸了,墨条歪了一边,师父瞟了一眼,喝斥:

「头弟──,磨墨要正!」

听我们这厢热闹,男眷们政治也不谈了,文学也丢下了,全跑来看楚戈叔叔画画,大家围成一圈,温度升高了,白热化了,便有人问:

「师父要不要喝茶?」

于是人群中递过一只茶杯,有时师父摆摆手回绝,有时接过速饮一口,有时墨盘或水洗里的汁液不够了,他便把茶水往里一倒,继续皴点、擦抹、晕染。也有人看他一头大汗,递来一条毛巾,甚至为他点去额头上的汗水,对方若是女眷,他会抬抬眼、咧咧嘴,露出一抹愉悦的微笑。

苦等师父钤印

在我们家的地板上,师父甚么都画,若是山水,便大开大阖,时而崇山峻岭,风雨欲来,时而远山几重,扁舟一叶;若是梅花,不是细细圈点,便是大片泼洒;若是荷花,便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先以大笔刷出茎叶,再以小笔摹出花朵婀娜姿态……。当年胜大庄粗腹羊毫大笔一枝壹两千圆,买回来贡在案前,敬如神明,久久不舍泡开使用,到了师父手中,又擦又拧又折,几回合下来就秃了一截。笔头画秃了,师父便喊:

「小头弟──去,旧报纸拿叠来。」

报纸拿来了,他只捡几张,卷一卷压平,横向撕开一锯齿形缺口,在水洗沾沾,墨盘点点,然后朝纸上使力一摁,快速向下拖去,说时迟那时快,如此五六刷,便成生动荷叶一片。若是山水,他则会重按轻移,在纸上摁捺出一座座岩石斑斑的馒头山

画纸已然透湿,师父也一头大汗时,他会喊:

「去,吹风机拿来──」

吹风机来了,插上插头,师父稍加示范,便递给丽娜阿姨:

「头弟,这样来来回回,好好把画吹干。」

大概磨墨已经磨累了,丽娜阿姨两肩一摊,翻翻白眼,嗲声说道:

「哪啊,画画好难呦!早知道……」

不过,她大概想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又想到可以得师父的真迹,便不敢造次,继续替师父「晒画」。此时,我妈妈会端出甜点(有时是自己做的八宝饭,有时是南门市场买来塞了糯米的甜藕,有时是朋友带来的鲜奶油蛋糕,奶油很厚、圆形、还可以在上头题字的那种),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甜食上头,只有丽娜阿姨一个人还在地板上吹呀吹的,此时大头叔叔会搔搔蓬发,然后背着双手走来。

丽子,──」他先轻轻叫一声,然后才用温柔舒缓的语调说:「楚戈,他人真好。」或者:「楚戈,是个好人。」他说「好人」这两字的时候,「人」的尾音总会拖长一些,像在说日语一样。

等画差不多干了,师父也吃过甜食,便在几张画间来回看看,有时调色再染一下,有时拿长鬃山马笔在岩石上加些树木或在花卉上添点茎脉;此时他不再用大笔头,只细细地添、静静地补,且看的时候多,动手的时候少。

待一切完成后,师父会在画上题字:几句自做的或朋友的新诗、一首古调,或简单一句「某年某月于木栅尉府」等等。然而他不钤印,道理很简单:图章不在身边嘛!

讲到钤印,丽娜阿姨从不放过他,她直嚷嚷:

「师父,没盖章,画不值钱耶!」

为了逗丽娜阿姨,师父会用朱红在送我的画上画一方阴刻的「星」字图章(师父原名「德星」),但怎样就是不肯为丽娜阿姨「画押」。因此,直到二○○六年,我母亲过世后的第一次农历年夜饭,丽娜阿姨在我们家最后一次遇见楚戈叔叔时还直嚷嚷:

「师父,你送我的画,到现在都还没盖章耶!」

师徒齐画墨梅

另一次晚饭后,楚戈叔叔说要为我示范墨梅,那天晚上客人不多,我们在大餐桌上摊开全开宣纸,调了墨汁,他先用大笔头画出主要的枝干,然后带我在画纸上用不同的墨色钩满象征花瓣的圈圈,再以放射状的短线、细线和点钩出无数的花蕊。师父的花蕊有款有型,我钩的,却是一团团墨点像打趴在墙上的蚊子苍蝇。

圈点完了,师父在画心空白处题上「华枝春满」四个大字,然后在右边枝叶间题上「实与任之合作也」的小款。那天楚戈叔叔的长女阿宝从彰化北来,也同我们一块儿打圈圈,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画上题的是「宝与任之合作也」。

楚戈叔叔样式不同的的梅花我们家有好几幅,大概是记忆美好的关系罢,我一直偏爱《华枝春满》,在台中读书的四年间,这张画就一直挂在我画室的墙上。

时序进入九○年代,我上了中学,《人间》杂志也已停刊,大头叔叔开启了人生新页,勤于他的两岸事务。之间,我父亲的身体也曾一度违和,既然大家各有后顾,这样的聚会自然就慢慢减少了。

上中学后,我对绘画的兴趣从东方水墨转到西方油画上;我毕竟是全球化时代的产物,对西方文化的着迷永远大于古老的东方文明。我成了水墨画的叛徒,毛笔从此束诸高阁,师父二字越叫越尴尬,因此,他的称号又渐渐回到「楚戈叔叔」。

二○○二年三月,在陶幼春阿姨的陪伴下,楚戈叔叔最后一次到巴黎来,当时我在法念书已近三年。楚戈叔叔为发展他自创的「结绳画」,要买一种特殊的「山」字型画笔,这是一种三个笔头间有两个笔头空隙的画笔,画出来的线条颇有纠结的意趣。这种笔不好找,楚戈叔叔曾在香港买到五个笔头的,自己用毛笔跟竹管编过,也曾将以多只毛笔编成的排笔间的笔头拆掉。当时,他已开始用没有打底的画布画水墨,画幅颇大,毛笔施展不易,必须用五个、七个或九个笔头的山型油画笔来代替。

那天午后,我们从巴黎美院一带一直找到蒙帕纳斯「大茅舍画室」(La Grande Chaumiere)附近的美术用品社。地铁站间有些距离,招呼计程车也不容易,步行加地铁上下,老先生走得气喘吁吁,但每经过一间画廊,他总要在前面驻足片刻。在Bac街一个挂有米罗大画的橱窗前,楚戈叔叔停了下来──

「好看,」他用拐杖指着米罗的画,然后拉拉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画画还是抽象跟简化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