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鲜笋佛跳墙

作家詹宏志出版新书,以家庭生活饮食史贯穿人生故事。(照片提供/500辑 摄影/林澔一)

(新经典文化提供)

朋友一大早发简讯来:「你在台湾吗?弟弟挖了一些竹笋要给你,我给你送过去?」这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常连络,却关心不断。以前每年都吃她家的笋,当时还都是她的阿公清晨动手挖的,现在长辈不在了,变成弟弟动手了。

这样的电话或简讯来时,通常是绿竹笋的季节,总是五月或六月初,晚春近乎初夏,幼嫩美味的冬笋季节已过,但绿竹笋的季节随之而来,虽不如冬笋娇贵,但数量大滋味好,可以放肆大啖,这是生活在台湾的「小确幸」之一。

我年轻时候曾有一次机缘在张大千先生家中吃过一顿晚饭,当时完全不懂吃,却也印象深刻,终身难忘。那是上个世纪八○年代初,我还在一家报社担任艺文编辑,香港摄影家水禾田来台湾,他因为前往巴西张大千的旧居「八德园」,拍了许多照片,想带给大千先生看,并邀我与他同往。我代为打了电话,大千先生喜出望外,直说他很怀念「八德园」,一直想知道故居是否无恙?我们在下午约三点多到达外双溪新建的「摩耶精舍」,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大千先生的书房里关灯看幻灯片投影,显然「八德园」一草一木均是大千先生亲手打造,感情至深,他看得忘情,一面忍不住像个小孩一样,跟他的夫人央求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照片看完,灯光亮起,大家从梦幻回到现实,大千先生也恢复端庄主人的气派,他说:「时间也晚了,留下来便饭吧?」

等到晚餐上桌,老天爷,这哪里是「便饭」呢?这是我前所未见的精致宴席;大千先生年事已高,眼睛不好,所以在室内也戴着蓝色墨镜,手膀擡不起来,所以身旁有小护士服侍,但大千先生顽皮地张开嘴,指着口内笑着说:「你们看,牙口都是好的,什么都能吃。」

能吃,爱吃,懂吃,又「吃得起」,真是难得的有福之人。那一顿天上掉下来的晚餐,吃得我们目瞪口呆,大千先生亲自为我们两位年轻人解说:「这鸭子,加利福尼亚来的,最好的鸭子,就在美国加州。」「这芦笋,法国来的,最好的芦笋,就在法国南部。」「这雪梨,日本来的,最好的梨子,在日本富山;从前山东的梨也好,现在吃不到了。」

其中一道「狮子头」让我惊讶不置,因为它全是豆腐做的,用肉汤去煨,吃起来满口鲜肉滋味,却又到口即化;旁边有人代大千先生解释:「大千先生许多朋友年纪都大了,牙齿不好,他发明了这道豆腐狮子头来请客,大家都能吃。」

一桌临时张罗的菜肴,材料来自世界各地,简直是一场周游列国的「旅饭」。就在大千先先不断解释食材的来历时,我忍不住「台湾病」发作,朗声问他:「大千先生,这些好材料都来自世界各地,那你什么材料会用台湾的呢?」张大千先生好像也不介意我的不礼貌,伸出大姆指,比了一个赞:「笋,台湾的竹笋,天下第一,全世界最好的笋,在溪头。」

你看我又扯远了,朋友要给我的绿竹笋,当然就是台湾的「山之惠」。半个小时后,我拿到一纸箱的现掘鲜笋,金黄笋壳,弯如牛角,每只比手掌略大,这是最上质、最美味的时令鲜笋了。

我一面煮水准备烫笋,一面盘算要做些什么。当然台湾夏天的绿竹笋,什么都不必做,烫熟放凉,剥壳生吃就是至上美味,有人爱沾美乃滋,我却喜欢一点白酱油。或者取一点清高汤,下一点香菇,就煮成一锅笋汤,那也是永远不败的母亲之味;当然,我的母亲会顺便烫一块猪五花,肉做白切,沾蒜头酱油,笋汤则增添鲜甜肉味,一举两得。

但我想到的,是我过世的妻子王宣一做的「清汤鲜笋佛跳墙」。宣一后来学做台菜甚勤,当然不想放过闽菜代表「佛跳墙」的诸种练习。一开始,她老老实实跟随食谱学做「佛跳墙」,但很快的她就有了另外的体会,她觉得传统「佛跳墙」有它的时代背景,以今日的观点来看,它太浓太油了,她觉得可以就它的原理加以改良。

「佛跳墙」的特色是费工,每种材料都要分开处理煮熟,再用高汤烩于一盅,把所有滋味加以融合。她用上了江浙人爱用的海参、蹄筋,加上她家传的白煮猪脚与腿肉,加上猪肚、鱼皮和炸猪皮,为了提味也放了香菇与干贝,而一部分鲜味更借自螺肉罐头和车轮牌的墨西哥鲍鱼罐头,她偶尔也加入台式酥炸排骨增添香气,但她不赞成加入芋头,她觉得会把汤水变浊。她的高汤用的是老母鸡与火胴的上汤,但煮得清淡一些,因为材料已经太多鲜味。

她从餐具行买来二十个佛跳墙用的瓷盅,每个瓷盅底部都先铺满鲜笋,然后依序摆上各种煮好的材料,最后加上高汤,全部放进蒸锅蒸透,直至滋味完全融合为止。她说,既然这道菜这么费工,何不多做一点?所以她一做十几二十盅,做完之后再开车一一送给姐妹淘朋友。朋友当中有吃素的,她也开发出一个全素版本,我已经有点记不清她的材料和步骤,但看到她的素高汤用的是高丽菜、香菇和大量黄豆芽,「佛跳墙」本身的材料则是各种菇蕈和豆腐豆皮之类。

那是一道令朋友颇为怀念的清爽「佛跳墙」,固然里头也有鲍鱼之类的豪华食材,但真正的主角却是清汤与鲜笋,笋的味道成了最主要的基调。现在一纸箱的鲜笋在调理台上,我是不是应该来试试那已经不在的滋味?

我用滨江市场买来的鸡架子和日本带回来的章鱼干煮高汤,刻意煮淡一些,也撇去浮油,加上笋水,让它清淡一些;我把海参、蹄筋、鱼皮都先蒸透过油,再用鸡汤先煨,我用猪蹄、猪腿肉混合用酒与葱白煮透,所有材料都煮好备用。最后取出佛跳墙瓷盅,先铺上鲜笋,再排上各类材料,注入高汤,再一盅一盅放进家中的蒸烤箱,用蒸的模式再蒸三十分钟。结果出来后,我自己尝试,觉得有些材料准备得不精准,猪肚不够烂,鱼皮、蹄筋却过头了;汤底似乎也比宣一的版本浓郁一些,不够清爽,但鲜笋滋味成了基调的风格似乎是保住了。

我没有本事做那么多,只做了六盅,分头去送给朋友,请他们试试,没吃过宣一版本的,都来讯息赞美,说这是他们非常喜爱的佛跳墙。吃过宣一版本的朋友则安慰我:「非常接近了。」美食家叶怡兰凡事都有记录,她寄来宣一版本的照片,证明我的山寨版本比正版更清淡,特别是绿竹笋几乎占去三分之一的材料分量,根本就是「鲜笋佛跳墙」。(本文摘自《旧日厨房》一书,新经典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