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好文》蓝天冰果室

图/可乐王

冰果室常在夜市戏院附近,是约会与相亲的好地点。有次提起勇气拿出所有积蓄去豪华一次,记得点的是冰淇淋苏打,十几块钱,姐姐点的是圣代,那浓浓的巧克力酱,上面还撒有彩色巧克力碎片,光看就极度兴奋,我总觉得过于豪华的东西不属于我,它们像天上烟花,此生好像没点过。

或叫「蓝天」或叫「天翔」,代表它是清清白白,明亮干净的地方,有别于茶室的「丽娜」或「黑美人」,如果咖啡屋就有个洋派名字,「田园」想必放的音乐以贝多芬为主;「四季」则是韦瓦第的爱好者。总之冰果室的名字就是排除你那些非非之想的。它通常是开放的空间,有时连玻璃窗也没有,位置舒适一些,包厢是必要条件。至于美术灯啊地毯在这里完全是浪费。

冰果室常在夜市或戏院附近,是约会与相亲的好地点。它跟路边的冰果摊不同,档次高一点,有高椅背的沙发包厢,或米白或墨绿,最多容纳四人,恰巧是相亲男女加双方家长代表,如果是两人对坐就是约会中,如果是两人一起坐明显是热恋中,许多电影都是这样演,君不见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的男女主角,相对吃牛排,男穿西装,女穿正式旗袍,西餐厅也是这种包厢。两人对坐好像就可坐出情意来。香港还保有这种冰果室,它跟茶餐厅不同,介于糖水店与咖啡厅之间,当地朋友建议我点柠茶,端来时整杯像白开水,上放一片柠檬,看来很空虚,喝来沁心清甜,真是好喝。

香艳浓郁的第一次

冰果室里最显眼的莫过于体积惊人的冰柜,它存放冰块也放着一瓮瓮的冰淇淋,它是冰果室的灵魂,汽水加一球香草冰淇淋就是冰淇淋苏打,冰淇淋加香蕉就是香蕉船,加水果淋上巧克力是圣代,点一客圣代就要我半个月零用钱,焉能不高级?

那是六○年代的南方,我家近夜市,夜市第一家三角窗即冰果室,年轻人约会的好地点,如果是中学生,会各带一名死党,四个人挤在包厢作眼神厮杀,死党的意见很重要,双方都要特别巴结,以免他们走露消息,有时过于殷勤,主角爱上死党,或死党爱上死党,主角变配角,那是常有的事,爱的电流自有自己的走向。

至于同学聚会选在冰果室那除非是大节日或刚领了压岁钱,这时就该点一客五彩缤纷的豪华圣代以资庆祝。中学读女校,班上有一两个交男朋友,听说第一次约会都在冰果室,地点在屏东夜市,那里的价格昂贵,东西好吃,每次经过那里觉得格外香艳。有次提起勇气拿出所有积蓄去豪华一次,记得点的是冰淇淋苏打,十几块钱,那时一碗面只要两元,姐姐点的是圣代,那浓浓的巧克力酱,上面还撒有彩色巧克力碎片,光看就极度兴奋,我总觉得过于豪华的东西不属于我,它们像天上的烟花,此生好像没点过。

七○年代,我初到台北时,大姐带我去吃义美冰淇淋,觉得高级极了,还有都会的刺激感,台大侧门出来对面也有家冰果室,价格合理,这时吃挫冰最多,我爱上大红豆牛奶冰,一天至多吃一餐,把冰当饭吃,其时冰果室转型,撤了包厢,只有简单的铁桌铁凳,价格亲民,主要以水果与挫冰为主,人人吃得起,常常满座,有时半夜想吃冰,冰店通常开到很晚,于是睡衣加外套,夜里灯光白得吓人,朋友与我像女鬼,睡衣飘飘,大啖红豆牛奶冰,生活中最快活是吃冰,冰果室住了无数年轻的灵魂,缘于灵魂饥渴,心中火热。

我有个冰友,跟我一样把冰当饭吃,她永远在减肥中,保持四十几公斤的苗条身材,她的脸是那个时代流行的希腊鼻、大眼睛、白净、短鹅蛋脸,有点西洋风,她爱穿超短迷你裙、四吋高跟鞋,我们每天必到冰果室报到,一天至少两次,一次吃冰,一次吃水果。其实冰品淋上炼乳与糖水,热量很高,减肥者少吃为妙,但大红豆牛奶冰的威力谁抵档得了?

爱情冒险初体验

当我们都恋爱了,就去台大附近的冰果室兼咖啡店约会,这种地方邪门得很,有点像K书中心,每个座位有小台灯,大灯是不开的,小灯常常是关闭中,暗摸摸,香烟缭绕,高背椅只有一张朝同一方向,谁也看不到谁,通常点一冰品或咖啡,在这里最危险的不是失身,而是瘀血与破皮,一切都静悄悄隐密进行,那年代大学生都住宿舍,还有贞操的禁忌,在性上的冒险仅止于此,各自抱著书来这里,刚开始还K一点书,后来东西左右都有诡异的变动,有时女生又长又直的头发披在椅子边边,大家都闭着眼,于是什么都没看见。

我在想,有多少人是误入歧途,譬如被约来看书或者朋友暧昧的指引,让原本还在开始纯纯的爱立刻变了调,在南部的冰果室是纯粹的,到北部变情色了,怪不得北部人听到冰果室一脸暧昧,那些阴暗狭庂的高背椅,把冰果室污名化了。那些年我们都爱看白先勇〈那晚的月光〉,令爱侣在危急的一刻彼此都停顿,抢救了贞操与前途:

飞云俯卧在陈锡麟的旁边,椰子树的阔叶吹得沙啦沙啦的。李飞云将脸紧贴在毛茸茸的草丝上,一流泥土的浓香在他周围浮动起来,他看见山那边反映着一束束晶红的夕阳光柱。李飞云的面腮在草须上轻轻地滑动着,六月的草丝丰盛而韧软,触着人,有股柔软的感觉。不知怎的,李飞云一摸到校园里这些浓密的朝鲜草就不禁想起余燕翼颈背上的绒毛来。

「我跟你说,李飞云,我喜欢你。」余燕翼那晚在李飞云的耳根下,轻轻的,轻得差不多听不见声音地说道。就在那一刻,李飞云第一次发觉余燕翼可爱,大概那夜月光特别清亮,大概余燕翼那袭敞领的蓝绸裙子格外迷人。李飞云看到余燕翼浑圆的项背,露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他搂住余燕翼的腰,将脸偎到她的项背上去。

有多少男女失身于花前月下?但就算是情色的冰果室也不能成就大事,顶多一身红斑与咬痕。

茶店战后转型

台湾的冰果室文化可能沿自日本的吃茶店,它以茶为主,佐茶有甜点,冰果是其中之一,在咖啡店还未兴起之前,它是重要的休闲社交场所,有一段时间的文艺爱情电影,以吃茶店为背景,它通常是高背的木座椅,楼梯是老式的木梯,在京都祇园一带,还有一些历史悠久的吃茶店,招牌与墙的老照片上说明它曾是某名片的场景,或某明星曾驻足,这些老店,抹茶特好,茶点也很有名,楼下都改为和菓子店,那些产品一个个有画意有意境,就是甜得吓人,价格也吓人。

相对于「冰果室」的风月,「吃茶店」就清纯许多,在台湾也造成一种风尚,一九三四年的《台湾妇人界》杂志上有一篇〈台北吃茶店巡礼〉的文章,报导十三家台北著名的吃茶店,品评它们特色。其中以「明治制菓」最有名,当年「明治」的霓虹招牌一闪一闪照耀着荣町(今衡阳路),顾客有上班族、学生,也有贵妇下午茶,每天座无虚席。一位「明治」迷就说:「边喝咖啡,边听唱片,非常愉快!」

当时吃茶店所以时髦,除了饮料食物的洋味之外,浪漫的装潢也是主要原因。顾客多知识分子的「ブリユー・バード」(青鸟)吃茶店,装了冷气;「明治制菓」有蕾丝窗帘。红蓝相间的霓虹灯、唱机放出轻音乐、西式桌椅、漂亮的壁纸、绿色盆栽,则是一般吃茶店的基本配置。当然,吸管和墙上的心型图案,都能激荡出吃茶店的气氛。

可以想像日本人撤退后,这些吃茶室转型为高档的咖啡厅、餐厅,在吾乡潮洲镇史,一九三○年代的地图,就有「黑猫咖啡厅」、「黑美人吃茶室」,后来这些店在战后转型为酒家与茶室等风月场所,少数转作冰果室,与茶室作分别,它们真的只卖冰果。

盛装打扮吃冰去

我家附近原有一酒家,战后转成食堂,再变身为电器行,对面是公共澡堂,因而延伸出一条烟花巷,挨着一家又一家的茶室,身穿艳色薄纱特种行业女性,搬张小凳子,坐在路中央打打闹闹,眼睛瞄着路过的男人,茶室里暗摸摸怎么喝茶?年幼的我在薄纱女中穿梭,觉得也是好风景。

更多的时刻,我们往夜市的那头走,两家对开的冰果摊,偏心只往认定的一家坐,开在路边,拉着蓬子,不锈钢桌椅,冰柜中切好的水果颜色美丽,重要的是新鲜现切,排得整整齐齐,我与姐妹们几乎天天报到,点一份综合水果或番茄沾白糖酱油姜末,因而觉得小小的奢华,它的价格不高不低,就是有固定零用钱的小孩才吃得起,挫冰用菜刀削,一片一片的咬来咖啦喀啦,内容有粉圆、米苔目、大红豆、黑糖水,材料足真会饱人,隔壁是卖蛇肉的,常挂着死蛇招徕客人,铁笼中活蛇缭绕,吃蛇肉听说会治暗疮,养颜美容,可吃的都是男士,只有我姐敢吃,蛇肉摊对面是牛杂摊,也是她的最爱。

在这南国夜市中,冰果摊像是一方净土,没有油大烟大、毒蛇猛兽。从年幼吃到年长,老板也由青壮汉渐渐秃头,有一日十八岁的姐姐牵着三岁的弟弟来吃冰,老板问:「你儿子?什么时候结的婚?」我们惊笑逃走,这条生意街,大家眼睛特别「金」,我们出门都要特别打扮,他们在打分数呢!

个中逸品丰仁冰

不知何时开始,大街小巷的骑楼下都有这样的冰果摊,吃冰也要挑老店,那些乌七八糟的新店,水果的品相奇糟无比,烂烂的排得乱七八糟,不要说水果切盘,连打成果汁都喝不得,这时冰不再用切的,而是手动的刨冰机,刨冰冰粒绵棉的,很容易融化,那要快吃,每个吃冰的人看来如狼似虎,就抢那在冰融前的一瞬冰感。

吃冰变得平价,再无奢华感,初到台中,特别对蜜豆冰惊艳,它料多内容丰富,达十种以上,又特别大盘,吃来有饱足感,台中什么东西都要大一些,中华夜市的那家蜜豆冰最有名,这时的冰果店,以冰为主,水果退为二线,跟蜜豆冰相比,丰仁冰简单廉价的令人不敢相信,读研究所时,一碗蜜豆冰十元,丰仁冰只要两元,在孔庙斜对面榕树下,五百CC的红茶冰加大红豆,觉得是冰中逸品。

冰果店在七八○年代跌至底层的大众小吃。

时经多年,上个世纪末到东京,在一条小巷里,看到一家近似冰果店的吃茶店,一家四口杀进去,各点一样冰品,我点的是栗子蛋糕加冰茶,栗子的瀑布很壮观,非常非常昂贵,非常非常甜,用小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吃,舍不得破坏它美丽的品相,看看四周,生意萧条,只有两桌,另一桌正在相亲,四个人挤在包厢相对看,一时错乱,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