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好文》拍照记
⊙雷光夏/摄影
莲蕉、月桃、五节芒交错杂生着,刺竹密密编织出的墙,形成好看的波弧,描出沙丘多变的自然之景。我们踏行在一道新造的极长木板栈道,能平坦的览看茂生的四周,也俯见天然泽地里水生植物的隙间,我们自己的影子。
富贵角
光夏为寻找父亲少年时代经历的图景(图文合辑成书《少年逆旅》),在Google上敲下搜寻关键词:「林投.北台湾」,其上出现的讯息,遂把我们带到北海岸设有灯塔的这个海岬来了。
我在故事里原来的描述这么样的:「我领着两只鹅到海边去。那整片黑细砂的滩岸,乍看似乎没有什么可吃的,但鹅儿们伸长脖颈,发出嘎嘎的叫声,一边扭动圆肥的、老是落后的屁股,兴奋难抑的向零星绿色植物奔去,在那多刺的林投树丛的底部,或沙丘隙缝里,伸进牠们的尖板嘴,找到细嫩的新草嚼食起来……」
富贵角漆成黑白两色的灯塔所在,我拍纪录片的时候原也曾来过的,但只留有巨石海岸、强风吹拂的印象。现今从专用车道直接滑进了停车场,一个广阔、布满原生状态的海岸地景,呈现在我们眼前了:木麻黄、构树,这些不算高大的乔木之间,莲蕉、月桃、五节芒交错杂生着,编竹篱,一仑依沙丘起伏,层层阻挡来自海岸的风,刺竹密密编织出的墙,形成好看的波弧,描出沙丘多变的自然之景。
我们踏行在一道新造的极长木板栈道,能平坦的览看茂生的四周,也俯见天然泽地里水生植物的隙间,我们自己的影子。
想起不久前,读到日本大正时代的散文家户川秋骨写〈依然之记〉里,有一段这么写的:
「在今日形势之下,苟有余地,则即其处兴建筑,不然亦必加耕垦,无所踌躇。可是在大久保近傍(东京近郊)何以还会留存着这样几乎还是自然原状的平野呢?很奇怪,此实为俗中之俗的陆军之所赐也。户山之原乃是陆军的用地……尔今却又在户山之原把古昔的武藏野给我们保留着。」(以上周作人译)
在富贵角公园游览这野趣的时候,油然想起来,以上这段文字,只消代换几个语词,改成「戒严、空军、雷达站、海岸防卫」等,便一切适用于当下富贵角的变化矣。
现在,虽然那两颗大雷达球依在;某军部的大机关也在,但这些仿佛退让到极远之处了,游客们眺望美丽的海槽石条之余,在鹪莺啼叫间,偶或会发现在野百合与不知名的异草间,有一、两座被弃的石堡寂寞的留在隐密所在。
散文家户川秋骨归结说:「想起来时,觉得世上真是不思议的互相补偿,一利一害,不觉更是深切的有感于应报之说了。」
明末清初,为防堵郑成功在台湾的发展,清朝曾下令大陆东南沿海「片板不得下海」,同时将百姓一律内迁十里!半世纪以前,因为内战关系,光复后的台湾虽然四周皆海,居民却不能自然的亲近海洋!直到如今终于返还。
我听说,南北韩38°停火线,设立的禁区,半世纪后的今天,为生态保育情况最佳的地域。想来,有一天双方的对峙解除了,韩国人将何其欣喜这失而复得呢。
我看见光夏的绿色布鞋踏上沙丘,却又滑下来。重复好几回,终于比较近靠那几株耸入青天去的林投树丛了,于是她举起手中的相机,拍照!
这儿是一处突出向海的沙丘,自然,那儿也藏着一座碉堡,不过久经废弃不用而更形隐蔽了,那抵达的小径也淹没着。
光夏循着我记写的儿时故事,一则一则,一地又一地的觅寻那些凝生在她胸臆中的意象。
「可惜北部海岸的这里是白沙呀,」我的记忆里边,是长而平直的黑色沙滩,几乎空无一物在,除了零落的林投树以外。
「我和我的鹅儿偶尔会见到的人物,就是巡逻的枪兵了,远远两个黑人形走来,还有跟随他们左右的军犬,便在林投聚丛的洞穴附近嗅嗅闻闻,总好像有可疑的人匿藏一样。」
故事说到我小学时,课后徜徉在无人海滩的情形,当然,这是确曾的。但写了下来,仿佛成为一幅活动画景似的,一切便不怎么真切。──一些意识里的细节,或许因而更远了也未可知。
「如果能够──避开这荆刺重重的植物的叶与茎,我倒很想钻进林投丛去,」稍早,当我们在近靠大片林投丛旁的凉棚底下,吃着稻荷寿司的时候,我心里久久的想着:「在那里面躺下,仰看少年时一度出现,头顶上林投叶划剖开的破碎天空。」
少年的我终于有一天抱回一颗林投果来──以为是「野生的凤梨」,那硕大、橙红的块状,实在诱人。到家却被当地人的女仆警告说:「不能吃的呀,吃了会中毒!」要我拿出去丢弃了。
等我回厨房的时候,她又说:「你没听过『林投姐』的故事么?」
接着就说开来。我想女仆的好意,是要植入那个恐怖故事给我,以加深关于「毒果」的印象。
女仆口中的叙事十分老套,无非说:一个女子为负心汉所弃,愤愤在林投树上自缢而死。
我那时便想:林投枝干很软──也不怎么高,又到处长满锐利的刺。在空无别物的海滩上,寻死何不选择投海呢?大约那女人总是无法可想,其惨苦之状是显见的了……
之后,关于那冤魄之陆续扰人,我常不乏想像:
「怎么?一个人看月亮,在想什么呢?」每当一个男子独坐海边,其时明月正圆圆的朗照着,白浪条条分外显眼。
女子的声音便会从身后传来。
「想渡海回故乡去吧?」女子又说:「那就带我一块儿走吧,我会好好服侍你的……」
男子感到惊异!回身看见面貌姣好的一个女人。然而月光照在她身上,沙地上却不见投出她的影子。
再看,便失去踪影,只见不远的林投丛飒飒摇曳着。
这就是迄今已一百年,仍然常常在月圆之夜出现在海边,恳求独身男子携她渡海回乡的女魄……。
光夏走了回来,抽出相机给我,当我拨动检示钮,小小的荧幕上出现适才留下的影像,即使在光天化日下,林投的模样也不减它的峥嵘与阴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