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住4百坪花园洋房 少爷输光5千万开启外送人生

图文/镜周刊

全台目前有超过5万名外送员,日夜奔波在马路如虎口,我们采访了64岁的阿元伯羊男(年龄保密)、林俊文(48岁)、林桂穗(38岁)、吴宇宗(29岁)及周世昌(27岁),了解他们的外送经验与人生故事。

他们或被高时薪吸引,或为赚取第二份收入,或因自身就业条件不理想而加入外送行列;在低薪穷忙的时代,往来穿梭在无望的将来与理想的生活之间,像茫茫苦海中的趋光深海鱼,凭着一点微光,他们就要奋力往前游。

第三次采访,64岁的阿元伯(化名)终于答应让摄影记者拍照。他身穿扁塌夹克,脚趿拖鞋,不放心地叨念:「现在过得这么落魄,不要让我被认出来,让儿女丢脸。」

美食外送产业3年前开始蓬勃发展,劳力密集度高及入行低门槛,让阿元伯这样年过六旬的退休欧吉桑,也可接单养活自己。他一年半前开始送餐,一天跑9小时,赚1500至2000元。上了年纪,他不太在乎他人眼光,穿了拖鞋就出门送餐,常被年轻同业纠正,他不服气:「关你什么事,你是督导吗?」

少爷变独居老人 自叹活该

一次他又遭人挑衅:「你拖鞋哥喔?穿这么邋遢破坏大家形象!」另一满身刺青同业挺身而出:「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欺负老人家什么意思?」

白发稀疏的阿元伯很感激有人见义勇为。无人知晓他出身富裕家庭,幼时住400坪花园洋房,家有司机、园丁和帮佣。父母事业有成但皆无暇管教,他流连赌场,20岁就欠下200万元赌债,「我妈很气啊,还是帮我还债,不然被砍成八块咧。」

此后,阿元与豪赌恶习不断拉锯,十多年前他瞒着年迈老母,3年间输光她5000余万元存款。母逝后留下5千多张股票,7间台北市中心的房子,他怕自己守不住,分别过户给姊姊和3个儿女,我赶快夸他没有赌到丧心病狂,还有自知之明与责任感,他不好意思地招认:「还是有偷偷卖掉100张股票啦…都输光了,大概快200万元吧。」

十多年前,老妻因阿元伯的一场婚外情,引爆了对他长年嗜赌、疏于经营家庭的不满,「她至今还怨我,我就出来租房子住。」他名下无资产,尚欠赌债近百万元,离家后只能担任保全,听说外送收入高,立即投入此业,至今共跑了6000多单,除维持温饱,另偿还银行每月6000元借款。

从少爷变成独居老人,他感慨:「是我活该啦。」他的赌瘾缩小为每日买200到300元运动彩券,偶尔去打输赢约万元的麻将。去年除夕,阿元伯送餐到下午4点,年夜饭去超商随意打发。其实老夫老妻未办离婚,也可回家吧?他像在赌气:「不用,我可以靠自己。」

夫妻日夜班颠倒 难得碰面

为了解外送产业,我们共采访了6个外送员,除了阿元伯,还有羊男(化名,不透露年龄)、48岁的林俊文、38岁的林桂穗、29岁的吴宇宗及27岁的周世昌。外送平均一小时200至300元的时薪,一天投入10到12小时,全职者月收可达4万至6万元,加上工作时间相对自由,关掉手机APP就下工了,就业市场上不受青睐的低薪穷忙族趋之若鹜。

来自宜兰五结的林俊文是家中长子,曾读四年辅仁大学,却因贪玩未能取得毕业证书。木讷不擅表达,加上无技术专业,他多半从事保全工作。前途茫然,他辗转迁居新竹、台中,又回到台北,任意刷卡买3C,累积百万卡债:「就迷惘吧不定性变成自暴自弃。」2年前认识比他更内向、做清洁工的太太,才结束了有钱就离职,没钱刷卡债的单身生涯。

他今年9月加入熊猫外送,每早9点跑到晚上9点,一周7天不排休,可赚近6万元。太太则在保全公司上大夜班,晚上7点到早上7点,月薪近4万元,夫妻俩工作一早一晚,见面机会少,但共可赚十万元,是过去无法想像的高收入。然而生活开销至少7、8万元:卡债、车贷1.5万元,房租、停车位1.5万元,吃饭1.5万元,给父母5000~10000元,加上油钱、保养、杂支,其实能存的也不多。

谈到乡下借200万元供他读书的家人,他一脸羞愧:「以前父母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没钱不敢跟他们联络,怕被念。」家里全靠弟弟送货支撑,「他还没结婚都是因为我。」做外送收入变高,林俊文总算能补贴父母一点:「现在家里状况很糟,到处漏水,像贫民窟。」逃不开的责任压在心上,他努力工作像赎罪,暴雨也咬牙出门:「心里还是会挣扎一下啦。」

跑外送考察市场 创业参考

林桂穗是5个女儿中的老三,做木工的父亲负担沉重,母亲爱赌六合彩加上做保,10岁起,她就面对债主上门恐吓及不断搬家的困境。15岁时母亲外遇离家,18岁父亲车祸过世,她国中毕业未再升学,陆续在停车场、餐厅宠物店、大卖场工作,也曾开过盐水鸡小摊位,赔掉20万元积蓄。今年4月,她决定离开低薪的餐厅内场工作,改跑外送,中午、晚上用餐时段出动。

林桂穗不愿让人看扁,受访时再三强调:「我很自由,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上。」跑外送是为了考察市场:「观察客人的需求,店家的设计及菜单,对我之后自己创业有帮助。」走到别人家门、观看他人的生活,也带给她乐趣:「系统上可以看到我这个外送员是女生,很多女生就衣衫不整,围个浴巾开门取餐。」

发现许多餐厅转进巷弄里,林桂穗信心大增:「只要一间小小厨房,透过外送就能做生意。」3个月前,她买了舒肥机和真空包装机,制作鸡胸肉、炖牛肉或鸡汤等各种舒肥料理及食物包,提供亲友订购并送到府,算是微型私厨。喜欢烹饪、习惯照顾人的她,每周问熟客:「这星期要吃什么?」并絮絮讨论如何备餐料理、选择食材,飘零的人生也有了重心。

外送圈模范员工 使命感

周世昌大学未毕业,即因无法再接受父亲的强势作风,离家辍学。他当完兵后进入餐饮业,每日工时达12至14小时,薪水仍不到3万元。现在他白天外送5小时,下午4点到晚上12点在盐酥鸡店工作,二份工月入5万余元,他好高兴:「如果深夜下班没有太累,我也会去骑车兜风,顺便送餐。」

周世昌热爱外送工作,自掏腰包订制绿黑外套,烫上UberEats字样,在食物箱外贴了可爱文宣,送餐时热情有礼,接到医院、商场之类耗时而无人愿接的订单,也充满正面态度:「有次把十几份麻油鸡汤送到医院,整个楼层都没人,打电话也没人接,等了半天才有一个护理师跑出来,说大家都紧急去支援开刀房。」 他忽然产生使命感,「接这种单子就当做好事。」送餐给医院里无人陪伴的产妇、病患,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认真赚钱、存钱也使他心里踏实,他梦想买房、与伴侣成家:「我应该会送餐到不能做为止。」

甘苦谈拍片上传 热烈回响

羊男3年前就加入外送行列,见证了外送平台成立之初为吸引人力投入,开出送一单350元之离奇历史。他跑过诚实蜜蜂、UberEats和户户送,锻炼出不看手机导航,钻巷弄避开红灯,熟知等单热区,摸清百货商场、医院复杂出入口动线以节省时间的专业能力。最高纪录是单日12小时跑了200公里,赚近8000元,45分钟送完诚实蜜蜂7单,当时送一单130元,换算时薪等于破千元。

偶然间,羊男将送餐甘苦谈拍成影片上传YouTube,回响热烈,他大感振奋,开始规划与外送相关的主题,不藏私地分享自己的送餐技巧,指点外送路线。观看次数动辄达数万甚至十多万,开始有厂商看准他在外送圈的影响力,找上门请他拍业配。

等单时羊男不无聊了,他认真勘查地形,顺便拍摄影片素材。他每周让自己休一天拍片、剪片。今年8月获准开启YouTube营利模式,每月可获广告分润3、4000元,金额虽不高,却使他很有成就感。

虽臻车神境界,羊男始终视外送工作为人生过渡,「风险高又没有发展性,我从来都把它当副业。我还在找我的主业要做什么。」话虽如此,平均每月7万到8万元收入,使他3年来仍未离开这行业。

演员工作不稳定 送餐挣钱

吴宇宗是这次受访的外送员中,学历条件及家庭环境最佳的一人,父母为公务员,哥哥是医师,他长久埋在心中的梦想却是当演员:「国中时我想考华冈艺校,但不敢说出来,就想我当记者也不错。」

他考上国立大学广电系,去电视台任记者,跑新闻一年多,发现自己不爱扮演记者这角色,毅然离职。晚上在文化中心当计时服务人员,白天则上表演课、试镜。闯荡2年余,演出机会寥寥可数,他不愿再跟家人伸手,一个月前加入外送员行列,利用上午10点到下午2点送餐,可赚6、700元。加上晚上计时工作,勉可月入2万元。

经济拮据不是最难挨的,试镜一再落空才令人消沉,他鼓舞自己:「大部分演员在成名前,都要经历各种挫折,默默承受孤独和恐惧。这些是当演员很好的资源,我也算是乐在其中。」

与渺茫不可知的演员梦相比,美食外送有跑就有收入,大街小巷穿梭,与晚上的室内服务工作动静有别,倒也像在打怪补血。店家请候餐的他喝杯饮料的善意,客人再三道谢甚至硬塞小费的回馈,送餐任务完成后的小小成就感,都给了他力量继续追求梦想,「哪一天若不做外送了,就是我的演员工作稳定了。」

相较于福利保障 在乎薪资

今年10月起,连续发生多起外送员车祸意外,引起社会关注。外送平台业者是否该纳入劳基法管理,各界讨论不断。林俊文刚上线就曾擦撞计程车,急煞车致手指扭伤,还得赔对方3000元修车,「我知道做这个有风险,意外险我保到650万元。」他的扭伤获1千多元保险理赔,聊胜于无。

报酬的代价是高风险,弹性工时和劳动保障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受访外送员多不愿被劳基法限制工时,也不太在乎劳动权益,只希望平台不要调降基本车资,不要拉高奖励门槛。羊男直言:「政府经济没搞好,大家才要去赚钱,不能超时工作等于把人家断生路。」

羊男的拍片主题之一就是在各重要路口穿巷走弄抄捷径,节省红绿灯停等时间,「抢快也是要等红灯,顺顺骑就好。」他也为外送员抱屈,认为媒体以放大镜检视:「哪个行业没有风险?」做过保险业务的羊男认为可以拟法,要求平台为外送员提高保险额度,「但不必强制加入劳保,我个人觉得劳保划不来。」他亦对工会持观望态度:「工会发起人操守很重要,会员每月缴费,并非没有被挪用的风险。」他且认为,为数庞大的外送员,也可能成为工会干部的筹码,「今天如果工会干部去跟平台说,抗争我帮你摆平,给我抽一趴就好…」

比起个人劳动权益,周世昌更在乎资方是否负担过多人事成本:「顾客消费力和业绩没有成长,公司会撑不住。」他过去在连锁餐饮店当干部,一例一休通过后,第一个月薪水涨到4万多元,但公司马上研究出变通办法,在午、晚2班中间增加3小时空班,变相减少工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打卡永远不会超过9小时。」眼见门市一间一间收掉,他并不抱怨前老板的刁钻苛待,只是更加认命。能够跑外送多一份额外收入,已心满意足。

生死置之于度外 只靠自己

相较于白领阶级期待的生活品质、福利保障,受访外送员普遍只想多挣点钱。生死置之于度外,并不全是因为自私与无知,而是体认到渺小的自己除了靠劳力拚搏,没有条件与谁谈判,也无法期待谁会提供保障。

这天飘起了细雨,林俊文晚上9点多收班,吃了一块香鸡排当晚餐,又去超商买泡面、零食。经不起再三请求,林俊文答应让我们进入南京东路上二人一猫的蜗居套房。室内灯光黯淡,空气中有轻微霉湿味和猫砂尿味。二年前搬家打包的纸箱多数未打开,靠墙堆叠一人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搬家,所以不敢拆开。」

他席地而坐,一边点数送餐代收的钞票、零钱,一边说:「我老婆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只要我开车载她出去玩,她就很高兴。现在尽量多赚一点,我想带她去日本,她从来没出过国。」硬币叠在一起发出喀喀脆响,林俊文咧开缺了一颗牙的嘴,腼腆地笑了。

食物外送平台为何在台湾大爆发?台湾劳动与社会政策研究协会执行长张烽益曾撰文分析,有3大因素:台湾机车的普及性与任意性高,外食供应业者多,再加上服务业低薪、工时长,因此「与外送平台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张烽益指出,台湾机车价格可负担,机车数量庞大,可立即登录成为生财工具,不像日本、澳洲、美国等国家机车不普及,只能以单车做为外送主力,效率远不及机车。此外,机车在台湾穿巷走弄,随处暂停,甚至直接杀进人行道和骑楼,此等「机动性」,是让机车外送员得以爆炸性成长的因素。

其次,台湾外食文化盛行,餐饮业从摊位、小店到专业厨房一应俱全,加上服务业长期低薪过劳,外送员的机会成本相对压低,单位时间的现金报酬远高于多工的超商站岗。张烽益说:「更重要的是,不必面对『惯老板』,排班不受拘束,又可自由骑车。」

张烽益分析,美食外送之类的零工经济,让个人从传统产业阶级化的管理模式、固定的工时中,被解放出来,「不再是生产线上的螺丝钉,可以重新找回自主性以及支配时间的弹性,想工作时工作、想休息时休息。」看似是为自己而工作,「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运。」

平台获利 劳工失自主性

而外送平台的竞争优势,在于不需负担雇主责任,可将利益折现给外送员;为了「立即变现的诱惑」,外送员自愿承担风险,「有点跟它赌的意味,不会那么倒楣发生在我身上。」张烽益认为,即使不适用劳基法,外送员仍在从事劳动,平台派单时也非不知外送员已跑几小时,「发生风险时,平台难道没有责任?资方使用劳动力也应该受到限制。在道路上进行营业行为,交通监理单位应该要有些管理手段。」

外送员的所得全赖平台分派,平台的定价权力高,导致劳工更无力对抗资方,最终可能使劳工既无自主性,也失去了劳动保障。

这次采访,受访外送员普遍只关注每小时能赚到多少钱,不认同政府以劳基法规范平台业者,认为劳基法将增加雇主负担,而这样的成本一定会转嫁到自己身上。外送员多数乐意接受超时工作,不见得愿意参加劳保,也不信任工会。

莫非社会已倒退回到30年前,像四、五年级生为赚钱养家糊口,牺牲亲情、不顾健康、不懂享受,只知加班赶工?每天骑12小时机车或下班前后再送餐5、6小时,如此奔波,何来自由与弹性?

前人民火大行动联盟成员,现从事社区工作的柯逸民分析,四、五年级与七、八年级生最大的差异是,台湾曾经是亚洲四小龙,经济发展好,老一辈相信明天会更好,努力就可以赚到钱,牺牲一下可以翻身,对未来有希望,再苦也有一种踏实感;「如今年轻人再怎么努力都看不到未来,除非继承,什么也没有,只能把握当下,享受小确幸。」

年轻世代 对政府不信任

他观察,年轻人不易得到固定高薪工作,只好打零工,投入外送产业以时间和健康换取金钱,「外送工作含金量低,积累不了实力和基础,越努力可能越空虚,只能即时享乐,赚到钱也可能很快花掉。」

柯逸民指出,高龄化、少子化、高房价及教育阶层化,社会弥漫「无望感」;劳保、健保等各种社会保险,不时传出濒临破产消息,劳基法无法确实保障底层劳工权益,导致年轻世代对政府、工会或法令都不信任,唯有靠自己,「有单赶快去接」,造成外送工作抢破头,却不在意劳动权益。

柯逸民认为,无望感的显著代表就是香港,台湾人过去的社会运动,都是认为站出来就可以争取到权益,改变现况;但香港人上街头仍不认为可以改变什么,便发展出同归于尽的策略。台湾社会美食外送产业越夯,可能代表人心越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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