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亲身经历论十二年国教里被放弃的孩子(四)

智育:再也没有「升学考试时间」以外的时间了

最后来谈智育。终于,到我的强项了。我美育水准落后有「预习」的同辈、德育拼不过甜嘴霸凌者、群育负分体育不可期待,能依靠的就只有智育了,但是教育部和人本教育基金会却很讨厌「擅长读书的人」。

我真的觉得十二年国教是精心设计来放弃我这种人的。

还好我已经毕业很久了,否则这下真的是死路一条(没夸饰,原因后面再详述)。

智育有联考这个绝对公平制度可以使用,但是因为「压力太大」,教育部决定换个方法来玩,改采计「在校成绩」。

我能够以我亲眼所见的实例说明,采计在校成绩,是一个「能够把压力比联考更爆增数倍的制度」。

高中班上有个高壮的男同学个性非常温和,从来不跟人大小声、从不动手动脚。大家都知道他的志向是成为李远哲第二(他是班上同学中少数梦想明确的人),因此他需要进好学校。他就是所谓的「上进的好学生」。

我惟一一次看到他追着同学跑,是一个白目同学花了整个下课时间不断的骚扰他,戳他又拿走他的东西(注明一下:虽然这个行为真的很白目,但是是偶发事件,而且双方权力对等,所以不是霸凌。),最后才逼得他跳起来追着那个白目同学冲出教室,但是他刚跑出去就响上课铃了,他立刻毫不犹豫的调头回到教室里,坐下来上课。

而且他最后还是没对那个同学怎么样,秋后算帐、警告不准再犯、打小报告,他通通都没做。

他是我人生中头一个「魁武而温柔」的男子印象

至于他让我闻到火药味场面,同样只有一次,原因竟然是为了「一分」。

为了那一分,他跟老师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场面都僵了,火药味飘出来了,就是一定要老师给他分。他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个性他不该为了一分跟老师起争执,但是因为他有梦想,所以他必须要拿到这一分。

多元入学方案要看校内成绩,他要当李远哲第二,他要进能让他成为李远哲第二的学校,所以他不能放过任何微小的机会

他要为了梦想咬着一分不放。

我觉得这真是很糟糕的事情,竟然沦落至此。为什么修养那么好的人要为了一分跟人吵架?

我觉得把大考改成两次是不错,毕竟滑倒的可能性人人有,但是这跟改成每次考试都要算,完全不一样。

稍微提一下前面的「夹心饼干」理论。教育部的目的是:「每次都采计,学生就不可能全程紧绷。」

学生的确不可能全程紧绷,这样压力大到连修养最好的人都会跟老师吵起来,但是决定学生要不要全程紧绷的,不是学生,是家长

家长不需要知道学生没办法全程紧绷,只要下令孩子必须全程紧绷就好了。所以即使是没有梦想的孩子,也一样会被逼到为了一分抓狂,或是逼到自杀成功为止——这应该是教育部最想消除的状况吧?

然后采计国中在校成绩,会很完美的把我淘汰掉。(又来了!怎么没一处对我有利的?)

因为我国中时是校内最后一次模拟考以后才开始念书,然后直接把成绩从「考不上公立高中」,变成「考上了理想的公立高中」。说明一下,理想的意思是「适合我的程度又离家近」,不是指北一女。

我是在校成绩不能看的倒数期爆冲者。我还记得我那时候拚到发下豪语:「要是这样还考不上,就是上帝对不起我。」结果果然让我冲上去了。

采计在校成绩,就是只采计我往上冲以前的烂成绩,然后不算我冲上去以后的好成绩。

至于如果要每学期这样爆冲两次,间隔太近了,休息时间不够长。不可能。上大学以后的求学生活证明了,这种程度的爆冲,我一年不可能超过一次。

在这边要稍微提一下的盲点是,更多算成绩的方式,并不会使成功入学的人数增加。

也就是,采用一次联考定终身的制度,和采用「联考」加上「二次某种名字的大考」加上「冠上某种制度名称的根据学校成绩推荐」,两边能够入学的学生人数是一样的。能进好学校的学生人数当然也是一样。

因此,两边「被淘汰的恐惧」是同等的。

更换计分制度如果是为了更加公平,那还有得说,想靠这种花样减轻考试压力,那只是大玩朝三暮四的游戏,家长不是猴子,他们看得出来。

这次十二年国教的一个大问题,是打算把联考比例降到一半以下。也就是超额比序、分发会占一半以上,成为「主要就学手段」。

这等于家长过去对于智育的执着,会因为「主要就学手段从提升智育变成追求符合超额比序」,转移到超额比序上面去。

狂热的程度、逼迫孩子的程度、家长焦虑的程度,都不可能有所减轻。

与此同时,因为丝毫看不出这个制度有公平执行的可能性存在(这点绝对会对那位想成为李远哲第二的同学造成莫大压力,而且我不记得他有擅长美育或社团,完全没有竞争心的人也不适合参加体育竞赛。他和李远哲的领域一样,擅长的是动脑——科学),加上里头没有任何「跟结果无关」,可以用以让孩子喘息的瞬间(以前可以开心玩乐的美术课和音乐课都沦陷了),压力将会因为「外在条件使压力可以侵入学生生活更深层」就大幅增加。

从三年一度的全家紧张,变成一学期两次的焦头烂额、所有科目成绩的斤斤计较,还要担忧孩子的艺术性能不能得到老师赏识,又要担心老师被别人贿络,牺牲自己的孩子以成就有钱人(毕竟老师不可能把所有人成绩都打高,这样会引来教育部注意的,一定要把某些人打低,外界看起来才像是有认真打分数。尤其是德育,因为不可能像行车纪录器那样全程跟拍每个孩子,是个完美的出手点)……

教育部认为,把会考成绩分类改成「精熟」、「基础」、「待加强」,就会让孩子的压力减轻。孩子将会开开心心的觉得「我有基础」、「我不是永远学不起来,只是待加强」,于是压力就不再存在于孩子心中。只要不要使用分数,以往跟着分数一起出现的痛苦全都会消失。

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而且自我安慰的人是教育部,甚至还不是学生跟老师。

我说个故事,里头遭遇跟分数没有关系。

我国中的生物老师很恶心,她的兴趣是在考试结束以后,拿起考卷,挑出她认为「不应该错」(至于哪题不应该错,取决于她高兴)的题目,命令全班错这题的人站起来,开始羞辱他们。什么「蠢材」之类的话都出炉,反正就是要骂得学生无地自容她才高兴。

有一次我考九十五分(可以拿精熟吧?),只错一题,刚好那题她觉得那么简单不该错,于是班上生物成绩领先的我就这样被迫站起来狠狠的羞辱了一顿。

是这类事情决定了学生为什么考不好会害怕。「九十九分被骂、被打」的故事,我这一辈的人经常听到。「精熟」根本就救不了他们。

相反的,我知道我九十五分在班上几乎是最高分,所以虽然老师骂我,我很受伤,但我知道我根本不该被骂。她才是垃圾,我不是。

如果我只是个精熟,我没办法知道我其实是最好的。

来说我死路一条的事,我高中时成绩崩盘,我一直搞不清楚书读不下去的原因,后来发现似乎是生理疲劳问题造成的。

直到大学后我才发现我有一个非常严重、会威胁到生存力的问题:我是那种一天要睡十小时的人。

有人研究,可能是因为基因关系,有些人一天只需要睡四小时就饱了,有些人需要十小时才够。

我恰好认识一位只需要睡四小时就精力充沛的长辈,所以我在生活中印证过这个研究结果。

我自己是需要将近十小时的类型,如果时间缩到八小时,会精神不济,缩到六小时,会长黑眼圈外加消化系统开始出问题,缩到五小时,身体状况会无法挽回的崩溃。以上情形全都实际体验过。

我高中时因为比国中时多了补习,一天就是睡不到五小时。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自己打瞌睡,醒着时学习效率也低到可说是没有,原来就是睡眠出状况了。

我要上国中时曾经跟爸妈商量,如果成绩不差,可不可以不要补习?于是我国中逃过一劫。但是高中时他们说:「不管成绩怎样都要补习,因为大家都这样。」(前面提过我家是别人说这样容易升学就会照做的类型,证据就在这件事)于是我被迫补英数,没办法趁下课后补眠,成绩立刻崩盘。

后来成绩回升,疲劳症解除,是因为因故变得只补英文,补习时数减少了,才挽救回来。及时赶上学力测验升大学。

来说「死路一条」的结论怎么来的:因为十二年国教的情形下,为了参加相关会考,我必须像加补英数以参加联考一样,加补音乐和美术、体育(特别是体育我没有资质,向来是靠老师怜悯才能及格,成绩不可能好到说服爸妈别让我补),更没时间睡觉。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原来我是十小时体质,没办法说服爸妈别命令我补了,所以只有身体崩溃而死的一条路。

我高中时期的睡眠不足(国中也有,只是我还没发作)伤害,间接导致我上大学以后,伤害浮现,前后两次重病险些送命,到现在还在调养身体。

顺带一提,我的情况很像是某些中年人说「我当初忙于工作忽略了健康,结果后来就生重病,只好离开职场,开始搞养生」。只是他们是发作在事业有成之后,我是发作在考上大学之后。这个案例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现代年轻人过劳死的比例那么高。恐怕他们也跟我一样,光读书就把身体读坏了,只剩一点残命去面对工作。

「混材教育」实质上消灭每一个孩子,不管他们程度好或坏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接下来就来说「消灭明星高中」这件事。「混才施教」对落后方的伤害我已经说过了,来说对领先方的伤害。

人本教育基金会的逻辑认为「林书豪有义务要陪我在小学规格球场和我一起打球,否则就是把我视为人渣,瞧不起我。」

但是,林书豪的战场在NBA耶!NBA!他要在那里继续打球,就必须跟高手磨练球技,而不是浪费时间教我打球。

一定要认清一个现实,如果林书豪跟我这种程度的人打球,他是不会进步的。没有跟高手过招的磨练,他就不会成为让我敬佩的林书豪了。

为了证明他没有瞧不起我,导致他失去重要的球技,完全是本末倒置的作法。

这不是什么「反正我体育不好,所以不在乎」,就算是想跟着林书豪进NBA的人,也不会希望他牺牲球技来证明他没有瞧不起落后的人。

请注意,人本教育基金会要求的,并不是「球赛中空闲时间休闲性质的换个球友」,是要求「整个训练过程都一定要跟球技差很多的人在一起练习,不可以去找同等程度的高手」。这绝对会造成伤害的。

要求建中生程度的学生打散开来,跟后段学生混在一起学习,实际上就是强迫NBA等级的球员跟我这种程度的人一起练球。本质上毫无差异。

到时候后段学生有格格不入的阴影,前段学生也没有机会训练自己更上层楼,双输。再加上老师不知道该从何教起,按我的程度教是浪费NBA球员时间,按NBA球员的程度教我根本学不会,正确来说是三输。

我在大学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就是「脑友」,这对我这个智育生物来说是无比珍贵的朋友。拥有能和我分庭抗礼乃至于占上风的强大头脑,双方就不同的看法进行辩论时,我本来的观点有可能会在辩完时改观。如果我想从普通的蛀书虫升级,这种能一起脑力激荡的朋友绝对有必要。

我不是没跟其他人辩过。我个性既然掺着点不合时宜,辩论过的对手名单当然有一大串(霸凌者大概是最初的对手),但是一个个都只是浪费我时间去挑他们思维的毛病而已,对我的脑袋没有帮助。

不是跟同等级的「脑友」辩论,就没有用。

就像能成为职业篮球员的人才,他要脱离「只是体能和体格比较好」的状态,也是需要「磨练」。不是跟同等强大的人在一起,根本磨不动。

我真不知道混才施教这种毫无优点的主意是怎么诞生的。

十二年国教的口号是「不放弃每一个孩子」,但是经过研究,我发现「我就是会被放弃的那个孩子」。

虽然我二十七岁,已经离开义务教育十年以上了,但是就在一年多以前,我在中部某处吃饭时,听到隔壁桌的小孩和母亲说话。

小孩说:「最近来的英文老师很烂,之前的比较好。」母亲问:「那为什么不找比较好的老师呢?」

小孩尖声回答:「好老师都被赶走了!」

我这才惊觉,校园环境跟我当初待在里面的时候,丝毫没有改变。那种尖锐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被垃圾小学老师带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三分绝望、三分愤怒和四分的不得不忍耐,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所以,现在还在学校里,那些跟我类似的小孩,通通都将被放弃。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对义务教育的印象,就是地狱,没别的了。

那是一个谁都无法得到适当帮助、霸凌横行的地狱。

我没有证据能证明发生转变的理由为何,但是,的确在高中入学考试过后,霸凌就不见了。

这件事我哥同样也有注意到,很久以前他读高中时也有说过。不是只有我这样而已。

高中和国中,考进去的和强迫混在一起的环境,天壤之别。我推测原因并不是成绩不好的人就会欺负别人(我朋友证明了不是这样),是因为把心思花在欺负人身上的人,无法用功培养出通过考试所需的实力。

国中时会用打火机活烤黄金鼠的人(后来黄金鼠被女孩子们救走了)、费尽心思污辱他人的人,在一场考试后都不见了。这就是身在学校里的学生,真正的感受。当我在读书的时候,他们忙着思考要如何造谣生事、忙着用指甲油把同学薰出教室,自然没办法考上好学校。

十二年国教将不会放弃他们(他们可以靠德育、群育、补美术、或是霸占球场练体育,继续追着想专心读书的人跑),那么,十二年国教,将会如同我以前经历过的九年地狱一样,成为十二年地狱。

而我看不出来把地狱延长三年有什么好处。

他们本来在高中就该离开学校了,多留三年,到了大学一样被刷下来,这只是浪费他们的时间而已。

还是说,未来要延长成十六年国教、十七年半国教,或是干脆出生就赠送博士学位算了?

我青春期时有癫痫的毛病,后来回头看看,原因大概就是国小时被人用球砸,遭霸凌的后遗症。我会以大约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大发作倒地抽蓄,翻白眼、吐白沫(这个不是我的亲眼所见,是听旁人转述,我自己只知道眼前一黑而已)。发作后经常会有一段时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除此之外,我到现在还记得,高中时的一次补考数学,全部补考的人都是我当场教会的,我告诉他们该套用什么样的逻辑去运算,他们通通都通过了,只有我考了两次还是错。

因为我突然无法计算加减乘除了。不管我怎么小心,怎么检察,答案就是错。逻辑我都懂,而且是所有人里最懂的,但我无法完成加减乘除的运算!

大学以后我看了一大堆书才知道,这是左脑功能受损造成的「阅读障碍综合症」,我当时是癫痫发作,左脑异常放电,导致这个症状暂时出现。属于癫痫的非典型症状之一。(这次经验是我支持联考两次的原因,我要是在其中一次发作,还有一次机会。但我仍然要强调,我反对以在校成绩为主,因为以在校成绩为主,我一旦在段考时发作就惨了,那一次还是要采计。我当时连这是癫痫症状都不知道,不可能要求老师让我改天重考。)我大发作后的说话障碍,也是出问题地方在左脑的证明。

我还记得我当时一下午怎么考都不对,最后哭着跑出教室。幸好我碰到一个好老师,他同情我,而且知道我其实会,还是给我过了。

之后好多年,在大发作不再发生之后,我还是一直要跟我左脑里那个受伤的区域共处,它始终都是个困扰。我必须一直意识到我的左脑里受了伤,才能好好使用我的大脑。就像脚踝受伤的人如果还想走,一定要绑上护踝拿把拐杖那样,去保护它。

十二年国教将会保护那些人,然后让我这种人的脑袋多冒三年被砸伤的风险。人本教育基金会认为,应该让那些人跟好学生共处,然后他们会改善。

但是这个「改善的机会」(之所以加上「机会」两字,是因为我实际上不曾在校内看过改善的案例,所以我不可能认同他们「绝对会改善」),是用我的一块脑子换来的,是用会跟着我一生的伤害换来的。

对那些想救每个孩子的人来说或许值得吧?那我呢?为什么我活该为了别人的理想脑部受创?

对于教育部和人本教育基金会对待我这种人的态度里,我只感觉到敌意。整个制度里对我没有任何支援,想尽办法在每个环节里淘汰我,又保障那些会伤害我的人能够一直纠缠我下去。

这除了「这个制度就是精心设计来放弃我」之外,还能有别的解释吗?(注:根据后来大学毕业后的人生经验,那些在学校里「听说有改善的机会不过我从来没看过有人真的改善了」的人,有实例是在就职,进入社会后改善。这种改善在学校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参考没有参考价值的资讯来建立制度

从建构式数学起始,台湾的教育政策一直都是跟着国外的研究走。总是「国外学者说」、「国外研究说」然后就跟着做。

除了这种说词跟我爸妈差点用补习毁了我的「因为大家都这样」那次,相似度实在是高到无法忽视之外,我还注意到那些研究往往有两个严重的缺陷。

一是他们的研究成果,多半把收割期定在十或十二岁,也就是台湾小学毕业的时间。

●作者碎御剑狮,一头在尘世中构筑乐土的台湾狻猊。兴趣是搜集中国狮、跟珍禽异兽;人打交道、了解历史。最喜欢的三个作家是:麦克安迪《说不完的故事》、海莱茵《夏之门》《银河公民》、瓦尔特.莫尔斯《蓝熊船长的奇幻大冒险》《梦书之城》。本文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参与,投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