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上)

李宗仁(左起)、蒋介石白崇禧。(本报系资料照片

白先勇(右)1963年赴美留学,在台北松山机场父亲白崇禧留下最后一张合影。(本报系资料照片)

大陆时期,父亲国事繁忙,与家人团聚的时候不多,即使有,也是间歇性断断续续的,难得像在台湾有一段十几年未尝中断的日子。家居生活虽然平静,表面上好像无事,其实有形无形的压力,四面八方涌来:特务的监控、政治上大大小小的打压,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抵挡得住。父亲涵养深,喜怒不形于色,但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暗暗承受。有时候我看见他独自在院子里缓缓的练习着太极拳,有时候一个人背手俯身,在欣赏花架上那十几盆许丙送来名贵的素心兰,这大概就是他排遣寂寞的方式吧!其实父亲内心最沉痛、最沉重、最难以启口的还是大陆的陷落,整个国民党政权的瓦解,桂军子弟兵风流云散。痛定思痛,也只能默然。

亲闻三事

有人问过我:难道白崇禧都没有说蒋介石的坏话?

我说我听过三则:

其一:蒋委员长有一次检阅,骑着马进阅兵场旗兵执大旗往前一挥行礼,委员长的座骑受惊人立,把委员长重重抛下马来,委员长受到惊吓,以后阅兵骑马,总有马夫在旁紧执马缰,以保委员长的安全。

父亲叙述这段蒋介石不善骑马的故事,面上颇有得色。因为父亲在国民党将领中以马术精娴著名。北伐时,他俘虏了张宗昌一匹千里名驹「回头望月」,这匹走马全身赤红,臀部有一圆圈白毛,父亲说他骑在那匹千里驹上,放蹄奔去,马的腹部几乎贴地飞行。抗战期间,父亲获另外一匹名驹「乌云盖雪」,那是一匹浑身乌亮的黑毛,四足蹄上却是白毛,如乌云盖雪的高大烈马,只有父亲能降得住牠,别人骑上去,一摔便把人抛下马来。父亲身着戎装马靴,骑在「乌云盖雪」上,雄姿英发,着实抢眼。难怪在马上,他要跟蒋介石比划比划。

其二:北伐汀泗桥之役后,蒋介石总司令检阅军队,检阅官张治中作陪,检阅场上下过雨,土地泥泞,蒋总司令穿着光亮的马靴,一脚踏进烂泥里,马靴沾上污泥,张治中在一旁当众马上俯身蹲下,掏出手巾替总司令擦靴,目睹这一幕,父亲从此对张治中便有了看法,作为检阅官,如此卑躬屈膝,父亲瞧不起他。张治中善于阿谀逢迎,甚得蒋介石宠信,历任要职,甚至揽为侍从室主任,为贴身近臣。一九四九年,李宗仁代总统时,与中共和谈,令张治中领团赴北平,张治中一去不返,竟投向毛泽东了。中共建国以后,张治中在毛泽东跟前一样受宠,吃得开,一大串的官职,做到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张治中能周旋于蒋、毛之间,左右逢源,可见其人政治手腕之高。在这两位霹雳巨星之间,即使做一个弄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张治中投向毛泽东,是蒋介石心中一大创痛,如此亲信的股肱之臣,竟也弃他而去,让蒋更感到众叛亲离。

其三:蒋介石总统有一次召集干部开会,不经意放了一个响屁,其臭难闻,坐在右手边的立法委员刘文岛突然喃喃自语说道:「不臭!不臭!」与会者莫不忍俊不住,总统大为尴尬。刘文岛拍马屁拍错了地方。

蒋介石在日记里常常怀疑白崇禧在外面诋毁他。其实父亲讲的这些故事都是「史实」,不算「诋毁」。说到他跟蒋介石的关系,父亲倒说了一番真心话:

「总统是重用我的,可惜我有些话,他没有听。」

蒋没听他的话大概指的又是一九四六年东北四平街那一仗,还有一九四八年徐蚌会战。蒋、白之间的分歧,误了国家大局。

在台湾漫长的逆境中,母亲马佩璋女士便成为父亲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了。母亲陪伴着父亲共渡难关,她那一股傲霜枝的无畏无惧、雍容大度,一点也不输给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更是难得。母亲生长官宦之家,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一旦嫁给父亲,马上卷入军政风暴,结婚一年,便随父亲北伐,曾经冲封锁线,爬战壕。北伐结束,蒋桂战争,父亲先仓皇逃走,来不及通知母亲,大雪夜,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大姐先智,逃向天津塘沽,坐船至香港。中央攻打广西,母亲又随父亲逃到安南河内。抗战期末,桂林陷落,母亲率领白、马两家八十余口,加入湘桂大撤退,日军步步进逼,千辛万苦,才抵达重庆。谁知胜利不到四年,母亲又领着我们逃到香港,逃到台湾来。父亲常年在前线打仗,家中全靠母亲一手撑起,使得父亲没有后顾之忧。

到了台湾,父亲的地位受到政治打压,官场里世态炎凉,当然也会影响到母亲,母亲刚随父亲入台时,某天在圆山饭店的大厅里遇到与父亲几十年的老同僚一位高级将官,在重庆两家还住在一巷之隔,他的夫人,母亲很自然地趋前握手打招呼,那位夫人面露惊惶,左顾右盼,低声道:「对不起,我们在这里讲话,给人看见不方便。」说着一溜烟便消失了。从此,母亲跟那位夫人一家便断绝了来往。

母亲个性热情率真,不讲虚套,她素来不喜官场酬酢,台湾官场里的虚情假意,她更瞧不上眼了,官方的宴酬,她一概托病推辞,只有一年一度,宋美龄的宴请,她无法推却。母亲说蒋夫人宋美龄对她还是优礼有加的,每次宴罢都亲自送至门口。只有一两次是妇联会的总干事皮以书抢着替夫人送客。

母亲热爱生命,热爱朋友,在那样郁闷的环境里,她仍设法自得其乐。母亲爱看戏,那时永乐戏院常上顾正秋顾剧团的戏,顾正秋的几出拿手戏《玉堂春》、《锁麟囊》、《汉明妃》、《龙凤呈祥》、《四郎探母》她都去捧场看过了,而且回来还跟朋友点评一番。永乐戏院设备传统简陋,座椅是硬木板的撬撬椅。但是永乐戏院顾正秋的京戏,那些年熨贴了多少外省人内心的乡愁

有时候母亲的一些老朋友会到家里来陪她玩几圈小麻将。母亲好胜心强,有永不服输的个性,赢了高兴,把赢来的钱都拿去请客,输了不服气,说下次再扳回来。从前在广西,父亲禁赌,我们家从来没有麻将聚会。到了台湾,父亲不在其位,家里当然也就「开禁」了。事实上父亲巴不得有朋友来陪伴母亲玩玩小牌解闷。父亲心里对母亲是深怀歉意而又充满敬意的。母亲跟随父亲实在没享过什么福,在大陆上几十年兵荒马乱,战争逃难的时候居多。到了台湾,随着父亲地位的降落,母亲当然也受连累。幸亏母亲并非一般女流,她也曾经过大风大浪,见过世面,而且在大是大非上,深明大义,这是父亲最敬佩她的地方。对于物质享受,有,很好;没有,也无所谓。她住在松江路那幢丙级公务员木板房里,夏天像蒸笼,台风来了会漏水,从没听她说过半句怨言,也从来不再提起从前我们在桂林、南京、上海的那些房子。拿得起,放得下,是母亲的强项。母亲一生都灌注在我们身上,十个儿女的重担,她一肩挑起。战乱中,我们在她翼卵之下,得以一一成长,而她自己,生命却因此耗损,到了晚年,身体多病,血压起伏不平,常常要进医院。

父亲虽然注重子女教育,严格要求,但在大陆,他都没有时间亲自督导,教育重担还是落在母亲身上;到了台湾,父亲终于有时间监督两个幼子先刚、先敬了。偏偏先刚读书不灵,成绩单上常常出现红字。我曾说我们的家庭地位是按成绩单来排列的,当然先刚的地位就排到很后面去了,有时先刚被父亲盯得走投无路,幸亏母亲出面挡一下,要不然先刚在家里的日子更不好过。我们家的老幺先敬本来是父亲的「爱儿」,从小就跟着父亲,替父亲提皮包,脱靴子。先敬聪敏机伶,小学时候得过许多奖状。可是到了中学,他的叛逆性格便出来了,父亲逼得愈紧,他的反弹愈大,两父子杠上了。父亲施用高压手段,鞭子也打断了一条,先敬就是不求饶,原来他也遗传到父亲宁死不屈的强硬性格。父亲气得喘吁吁,对付这个幺儿,莫可奈何,他发现原来「练兵」和「训子」根本是两回事。母亲在一旁看着父亲训子的窘态,有点幸灾乐祸的笑道:「我带大八个,个个好好的,你连两个都搞不定。」

父亲提起先敬虽然恨得牙痒痒,恨子不成龙,其实他心里最疼爱的还是这个曾经替他提皮包、脱靴子的老幺。

一九四九年大陆变色前后,我们家几位年纪大一些的兄姐们,都从上海、香港离开到美国去了,其他一半便跟着父母到了台湾;在美国的兄姐各自努力读书,在异国自求生活。本来父母亲还很放心,至少有一半儿女在人生路途上渐上轨道,可是晴天霹雳,一九五六年,三姐先明被护送回国,她患了精神分裂症。明姐的病是父母亲晚年最沉重的打击。明姐排行第六,在我们十个手足里是心地最善良、最纯真的一位,父亲曾说过:「先明的字典里没有一个坏字眼。」知女莫若父,明姐幼时,长相可爱,圆头圆脸,父亲暱称她苹果妹。其实明姐是个害羞内向的女孩,表面温顺,不与人争,可是她的自尊心极强,凛然不可侵犯。母亲对于十个子女,已尽力做到公平,但明姐沉静腼腆,母亲热情豪爽,两人个性上的差异,亲近不起来。母亲以为明姐安静无事,就没有太把注意力放在明姐身上,何况那时兵荒马乱,母亲支撑全家大小,还加上七亲八戚,早已精疲力尽,女儿的心思,母亲顾不到了。我跟明姐从小亲密,只有我在她隔壁房听到她一个人暗泣的声音,少女的寂寞不容易为外人所了解。(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