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下)

1943年,父亲白崇禧(前排右一)难得回桂林家中,与白先勇(前排左一)和其他六个子女拍下这张合照。(时报出版社提供)

一九五六年冬天明姐回国,我们到松山机场去接她;那晚寒风凛凛,又下微雨,明姐走出机舱,母亲脸色惨变,明姐面目全非,身躯臃肿了一倍,她原来修长的身段,清秀的眉眼,统统不见了。明姐回国一年,母亲鬓上开始冒出星星白发。母亲深深自责,认为明姐幼年时,没有给够她应得的关注。母亲努力想弥补起来,可是明姐不知该如何接受她幼年时曾渴求而没有得到的这一份母爱。母亲愈想亲近女儿,女儿害怕,躲得愈远。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在房里安慰母亲,母亲叹息道:「小时候是我把她忽略了,那个女孩子都记到心里去了呢。」接着哽咽道:「以后我的东西,统统留给她。」

明姐到波士顿留学,在波士顿大学只念了一年。有一次我问明姐还想不想回波士顿去。明姐摇摇头说:「不去喽,那里冷得很!」明姐说着脸上好像还有余悸。我不知道明姐在美国受了什么刺激,但波士顿冬天的冰天雪地显然把明姐吓坏了。

明姐的治疗,父亲尽了最大的心力。父亲亲自带着明姐进出台大医院,明姐在台大精神病疗养院还住过一段时期;明姐开始病症相当严重,已经产生幻听幻觉了。父亲携着明姐遍求名医,西医、中医、神医,什么都试过。精神分裂症,这个神秘难测的病症,虽然医学理论一大堆,至今还没有病因的断论,但很多人患了这个病却是有去无回的。幸好明姐的病稳定下来了,没有恶化下去,只是退缩到幼年阶段,变成一个天真未凿的小女孩。父亲带着明姐出去上馆子,吃西餐;到水果店去买水果。夏天父亲带着明姐到碧潭,两父女一齐游泳,就好像从前在重庆西温泉,父亲带领我们一齐戏水一般。明姐反而变成父亲晚年的好侣伴了。尤其母亲过世后,父亲跟他的苹果妹,两父女更加相依为命。

对我来说,父亲既是严父又是慈父。父亲律己严,对儿女下属的要求当然也就同样严格。他自己聪明机智过人,所以有「小诸葛」之称,他订出的标准高,不容易达到。做他的下属固然兢兢业业,做他的儿女也不容易。他对我们课业的要求,有时实在太过了些。大姐先智说她有时做梦还梦见父亲突然要她背九九表,背不出来,吓得梦醒。父亲小时家境穷困,他的叔叔满叔公带他到他八舅家搭馆。八舅公开当铺,家中开了一个私塾,八舅公势利,嫌父亲家贫,当着父亲面说道:「还读什么书,去当学徒算啦。」父亲小小年纪,铭记于心。后来满叔公帮他进入村上的学堂,父亲从此发奋苦读,后来终身勤学不倦,而且一生重视教育,推广教育,对子女的学业,固然要求严格,对青年干部教育培养也不遗余力。

幸亏我在建国中学的成绩单还不错,所以家庭地位也就排在前面了。其实我因为幼年时期,患了严重的肺病,幸得父母亲尽心尽力的治疗,救得一命,所以父母对我特别宽容。在台湾我跟父亲相处十一年,没有受过他一句重话。中学毕业,本来保送台大,因为我那时想学水利,要到中国去建三峡大坝,台大没有水利科目,便转到成大水利系去。一年之后,发觉自己的三峡梦原是胡思乱想,其实心中最爱的还是文学,于是瞒着父母又悄悄重考,考上台大外文系。父亲开始是不高兴的,但经过我一番陈情,父亲居然被我说服了。我非常感激父亲对我的信任,对我志愿的尊重,没有强迫我继续念工程。在那个时代,社会氛围重理工轻文史,父亲能容许我自由选择,是多么难得。

父亲幼年时受的是旧式教育,熟读四书五经古文有一定的根基,他的记性特佳,自己又勤学,《史记》、《汉书》、唐宋八大家有些文章他竟会整段背诵,看看他写的信件、题辞、对联,遣词用句,还十分雅驯,大概父亲也喜欢人家称他为儒将吧!

父亲有时跟我讲解古文,常常以古喻今。他最喜欢的是诸葛亮前后〈出师表〉,讲到「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父亲特别有感。他常常引〈后出师表〉:「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父亲说,反攻大陆,一年拖过一年,兵老将疲,「王业」更加渺茫。诸葛武侯那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两朝开济老臣心」,父亲是深能认同的。父亲唯一会唱的歌是岳飞的〈满江红〉,他唱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时候,总不免激昂慷慨。我快离开台湾时,有一天,父亲突然在我面前背诵陆游那首〈示儿〉诗:

死去原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毋忘乃翁

我想父亲心里也明白,反攻大陆,愈来愈没有希望了。可是一九六六年他去世的那一年,他还给他在香港的老同僚前广西省主席黄旭初一封长信,通篇言不及于私,而是分析越战如果继续恶化,美国与中共正面冲突时,便是我们反攻大陆的时机来了。于是父亲便以战略家的眼光,写下了一个详细的军事登陆计划。信尾父亲写道:

弟待罪台湾十有七年矣。日夜焦思国军何时反攻大陆,解救大陆同胞。现在国际形势,确已接近反攻时机,届时我总统蒋公,必统三军,挥戈北指,取彼凶残也。

父亲至终,一心所系还是复国大业,而且还冀望,反攻大陆来临的那一天能够贡献一己之力。

父亲与母亲一生互相扶持,他们结婚三十周年,亲友旧部都来庆贺,母亲那晚盛装出席,跟父亲胸襟都别上大红锦缎花,母亲宴上致辞:「我跟白先生结婚三十载,我们也算得上『患难夫妻』了。」说着母亲禁不住哽咽起来,亲友旧部皆为之动容。母亲那晚感触特别深,父亲为国家东征西讨,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连个安适的晚年都享受不到,还要受到种种屈辱,母亲当然也为父亲不平。父亲搂住母亲的肩,他疼惜母亲,也深深感激这位与他一生患难与共的老伴。

母亲最后两年,身体愈来愈差,血压常常飙到180-200,药物控制不住,得住医院。一九六二年下半年,母亲进出中心诊所多次,父亲天天跑医院探病,心情焦虑,溢于言色,父亲变得憔悴起来。医生会诊,断定是母亲的肾脏出了问题,需动手术开刀。十二月四日那天,天气阴寒,父亲一早带领我和先刚、先敬还有先明一齐跪下祈祷,乞求真主保佑母亲平安。不幸母亲手术失败,流血不止,身亡在手术台上。我曾这样记载:

噩耗从手术房传出来时,父亲一时张皇失措,一脸茫然,这是他一生中所受最重的一击,一下子竟回不过神来。父亲经过无数惊涛骇浪,他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功夫是出了名的,可是母亲遽然辞世,那突来的剧痛,即使百战将军也难担当。护士替父亲量血压,一下子飙到两百多。

我到外面休息室去打电话通知母亲的弟弟二舅,我从窗子可以看到楼下的停车场,那部车牌15-5429的黑色吉普车,赫然停在那里,那三个情治人员立在车前面,他们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三个人指手划脚,交头接耳,很兴奋的样子。我突然感到,在我们家最慌乱、最哀痛的时刻,这几个由高层派来监控我们家的情治单位人员,严重的侵犯了我们家的隐私,这是一种莫大的不敬、不尊重,是一种有计划的凌辱。如果当时我手上握有一柄机关枪,我很可能向着那几个跟踪特务横扫过去。

母亲的死亡对我也是一次痛彻肺腑的分割,母亲本是我们白、马两家的支柱,骤然长逝,两家同感天崩地裂,栋摧梁毁。我在〈蓦然回首〉中写道:「出殡那天入土一刻,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部分。」

回教仪式,母亲下葬后,我们需走坟念经四十天,第四十一天,我便离开台湾到美国留学了,因为母亲的病,我向学校请假了一个学期。

那是个二月天,蒙蒙冷雨,寒风凌厉,父亲送我到松山机场,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在寒风中,父子拥别,老将军也禁不住滴下了英雄泪。我坐在飞机窗口,看着父亲的背影,一跛一跛的彳亍而去,我突然对父亲有一股说不出的怜惜,他现在是完全孤独了,在逆境在危境中,他得一个人踽踽独行下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等我学成,父亲先已归真。

(本文摘自《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一书,时报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