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讯双周刊/吴乙峰拍《秋香》 跟自己和解
文/杨惠君
因拍摄九二一大地震题材的《生命》而声名大噪的吴乙峰,消失快十年了。他曾靠着影像让无数人走出悲情,但他却把自己留在黑洞里,直到拍了《秋香》,再次翻转了他的「生命」……。
火车穿越长长隧道,幽暗而缓慢,「卡哒!卡哒」的声音,似无助而羸弱的心跳。《走马灯》的音乐响起,光,就在前方,出口要到了。
这是曾创台湾电影史纪录片票房奇迹的《生命》最后一幕,呈现了灾难对生命无情的撕裂几令人窒息后,导演试图带着观众穿出黑暗、走出悲情;但他却把自己,遗留在那个黑洞里。
他的《生命》叫好叫座但,在最颠峰时崩溃了…
吴乙峰,台湾纪录片史上一个重要的名字。1988年和友人成立全景传播工作室,推出《人间灯火》、《生活映象》系列,破天荒让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放纪录片;○四年,由九二一大地震的人间惨剧与自己人生困境对话拍出的《生命》,写下空前的二千万元票房佳绩,获奖无数。
但《生命》推出的隔年,全景收了、伙伴散了、房子卖了、吴乙峰消失了;这一消失,几乎要十年了。
花了十年,他才将人生的紊乱情结抚平,重新用镜头与世界相望,平息了焦躁和虚妄,近日推出新作、纪录录台湾身障传教士沈秋香跨海传爱的《秋香》,这才穿越了人生幽黯的隧道。
「那时我病了,我一直在搜集别人悲伤的故事,自己心底的混乱、悲痛却没有整理,过去桀骜不驯地以为自己撑得住,才在瞬间崩溃。」少年得志恃才傲物, 到了肚凸发白才学会「接受自己的软弱」,他说自己就是「悲惨世界」。
在事业最顶峰时竟崩溃,全景时期的伙伴、人生也大转弯成了牧师的陈雅芳看得最明白。她以《圣经》故事形容吴乙峰患了「以利亚症候群」,「以利亚原是神最信任的先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自信与气势,但成功后却忽然发现,怎么只剩自己一个人?」
陈雅芳说,拍《生命》前,全景一直赔钱,《生命》的成功把前债还清,但或许也让人认为,「荣耀都在吴乙峰个人」,加上吴乙峰当下因父亲生病冲击、早年友人意外过世的阴影等,让心里失衡,「全景结束后的某一个圣诞节前,吴乙峰跑来找我,痛哭了半小时。」
那些年,全景如同用纪录片在做社会运动,《月亮的小孩》为白化症家庭平反,让台湾社会平等以待白化症患者,吴乙峰说:「当时因为看见白化症母亲在家族与社会歧见中伤心流泪,发誓一定要拍出他们的故事,终止这个母亲伤心的泪水。」
他的影像为人发声但,一直逃避自己的人生
他用纪录片纪录其他人的人生发声,却一直在逃避自己的人生。
出生宜兰县头城镇的吴乙峰是长子,兽医父亲任职镇公所、做过宜兰县兽医师公会理事长,家中同时经营饲料买卖,在地方颇有名望;姊姊一岁时遭棉被压住窒息夭折,让母亲带着自责和补偿的心情照顾吴乙峰。
「我有地中海型贫血,从小被母亲灌补品灌到大,现在看到猪肝、四物就害怕;甚至每回去外地念书或拍片,出门前或返家后,母亲一定得花两天时间把全头城三十六家庙宇都拜遍。」他是父母五根手指中最长的那只,但过多的关爱,却只想让他逃离,对弟妹还有着难以言喻的愧疚。
父亲要他好好读书,他一心只想打棒球,小学四年级擅自加入棒球队;家人希望他从商,大学时他却偷偷从逢甲企管系转学到文化戏剧系学电影,很长时间,吴乙峰父子如陌路,在父亲中风后,吴乙峰更不知如何修补和面对这段如鲠在喉的父子情,这些被他强压住的伤痛,拍摄《生命》时狠狠揭开了疮疤、结果血流不止。
全景结束后的头一年半,他日夜买醉,麻痹自己,无以为继只有卖房,至今不敢和母亲说。从未公开提过妻女的他,首次真情流露地说:「我真的很感谢我的妻子,当时是她鼓励我去看病,一直支撑着我。」
他一度放弃拍片从宗教找出生命出口
除了就医,放弃了最爱的拍片,吴乙峰试图从另一个最爱的棒球上自我疗愈。他在球场上找寻和他一样孤魂般的身影,有落寞的业务员、总把车停在球场旁呆望的卡车司机、亟待诱发热情的果菜巿场菜贩和早餐店的员工,「要不要来打棒球?」一个一个被他拉进球场。
这些拿刀的手、搬货的手、握方向盘的手、不停讲手机的手……,最后都拿起了球棒、握住了球,再加上吴乙峰过去拍片和教学时的一些徒子徒孙组成联军,成为台北滨江球场上最传奇的一支球队,「输球是为了让别人快乐,赢球是为了让自己惊喜」是他们的队训,更像是他们为自己失去轴心的人生寻求的安慰。
「我还考到了台北巿体育会的『教练证』嘿。」这是吴乙峰提到那段灰暗日子时,脸上唯一闪过的光彩,现在他在外行走的名号已不是「导演」、而是「教练」。
「一直打球也不是办法」,陈雅芳拉着他上教会。「但他每次来都坐在最后一排的『睡觉座』,还抱怨牧师讲道很无趣。」陈雅芳笑说。
一天,吴乙峰又闲来无事打算去教会睡觉。牧师照例在最后进行「召唤」仪式,要「曾受过伤也伤过人」的人出列,为他们祈祷,有人陆续走到牧师面前。
「又来了,竟然还真的有人会出去?」吴乙峰正不屑地想着,下一刻,竟控制不了双腿,冲到最前排,双膝跪下,痛哭不止,人生前半场的经历像影片倒带,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快速播放;结束后,他立即打电话给陈雅芳说:「我想受洗。」
有宗教信仰的人,相信那是神迹。正因忧郁症就医的吴乙峰,还是询问了专业医师的看法,「任何会让你感动的事,你就去相信吧!」医师鼓励着他。
与其说那是宗教上的信仰、更是为他受困的人生找到了出口,吴乙峰召唤球场上的「子弟兵」,重组微光影像工作室再出发,这回,没有自诩「全景」的霸气,只希望能「微微地发光」。
陈雅芳则是全景另一个「神迹」。曾是广告公司老板,全盛时期在台北有五栋房、开着嚣张的敞篷车、抽烟抽到咳血,一个江湖味十足的大姊大,是全景创立的股东、也是金主。
「拍摄《人间灯火》系列的抗癌天使《廖美喜》时,负责剪接的我,每天都和行动不便还去做志工的廖美喜身影相伴,一个她吃力爬楼梯的镜头,一直在我脑里回旋不去,为何她一无所有,还能不断付出?让我重新思考人的价值。」最后她退出了全景、转投神的怀抱,如今一如廖美喜,一无所有后,却日日喜乐。
因为担心一辈子牺牲奉献的宣教士日渐凋零而无人知晓,55岁时,陈雅芳办了劳保退休,拿一百多万元的退休金,想拍摄台籍海外宣教士的故事。找来无业的吴乙峰,用一集三万元友谊价计划拍三集宣教士的故事,原本只是想留下影音记录,完全没有播映的企画。
他从《秋香》学会爱不再搜集悲伤的故事了其中《秋香》一段,吴乙峰跟随着小儿麻痹宣教士沈秋香远赴马来西亚,记录她如何在当地创办残障社福团体,让残疾人士找到生命价值、并自力接棒。
影片开场,秋香吃力地开着残障汽车前往协会,中途停下来,接上另一名工作人员,一个比秋香更严重、须人双手抱上抱下的先天性肌肉萎缩患者丹尼,这两位正是影片记录的双福残障自强发展协会核心人物,也正是全片传递精神的缩影。
「那一刻我发现,他们看似弱小,却十分强大;而我外表看似强大,内在却十分软弱。过去以为纪录片能改变社会、帮助弱势的人,这次却是我自己被深深安抚、改变……,拍片的过程就是疗伤的过程。」
因为经费不足,曾中断拍摄两年,但陈雅芳和吴乙峰都不想放弃,最后申请到文化部四百万元补助,评审们因受感动,主动建议应该上院线,也成为吴乙峰重现江湖的新作,前后历经近六年才完成。
影片里看不到的是,到马来西亚拍摄的第二天,吴乙峰接到了父亲过世消息的电话;一旁的陈雅芳心里明白,他们没有再花一次机票的经费,这片可能就此夭折,但大伙儿静默不语,「吴乙峰一人走到角落沉思,现场无声,一会儿,他转过身来说:『继续拍!』」
这一回,吴乙峰没有像在《生命》中置入自身故事的戏剧性铺陈,也没有质问消沉主角的激情画面;面对生命起落,他终能平静以对,滤掉一切制造高潮的煽情画面,选择素朴的方式描绘深沉的力量,「对被拍摄者可能产生二度伤害的镜头,他都拿掉了,他学会了『爱』。」陈雅芳这么解读。
「每一个人都可以是「秋香」!」是这部影片想在台湾散播的种子,在吴、陈与发行片商三方的同意下,《秋香》的票房收入将全数捐出,成立「晨光影像发展协会」,进行国内纪录影片人才培训,让留存人性光明面的影像文化,以「秋香精神」传递下去。
吴乙峰用棒球术语形容,「自己的人生到了五局下半」,他今后不再搜集悲伤的故事,他学习「放下」,「跟自己和解、跟过去和解」。他明年要完成欢乐的纸风车三一九巡回展演纪录片,还计划开拍剧情片,人生和创作都拿掉了框架,都要追求一个「Happy Ending」!